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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初珍打量着四下一切如旧的布置,不禁叹息,忍着心头的一点酸涩,宽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而今来见她,心下不知怎的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靖安却是眉眼坦荡,看她有些局促,先开口道:“谢贵妃可有为难你?”
朱初珍闻言心下一松,笑着摇摇头。
靖安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半是打趣道:“往日不曾,今儿你从我这门里出去了可就不一定了,表姐你倒不如今日宿在这里。”
朱初珍许久不曾进宫,而今听她在面前言笑晏晏却只觉心疼,往日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靖安,如今却要和宫中的那些弯弯道道打交道,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的位置哪里是那么好坐的。
“好”她伸手抱了抱她,答应的爽快,靖安靠在她的肩上,眼圈有些泛红,却笑着推了推朱初珍。
“算了吧,我只怕真留了表姐,谢贵妃还没为难你,三皇兄得先找上我了。对了,我那小侄子可好,像三皇兄多些,还是像表姐多些,说来惭愧,这么久了做姑姑的居然都没去看看他。”
“本想抱来你看看的,可惜他太小,就留在府里了,你见了就知道了,虽然还小,与你三皇兄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说起儿子丈夫,朱初珍整个人都温柔到了极点,眉梢眼角全是幸福,语气也带着不自觉的骄傲。
靖安只觉得很好很好,也庆幸着自己当初没有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想着那孩子一个人在府里,心里又有些不放心了,问道:“府里可还安分?”
“留了娴侧妃在府中,她是稳妥的人……嗯,王婉被禁足在佛堂了,随行的只有那个丫头梅香,殿下停了她侧妃的一切份例。”朱初珍说得委婉,王婉的日子只怕是极其难过的。
许久没听到王婉的消息,靖安竟有些愣神,还真是一报还一报,当初阿颜死后,是她在佛前煎熬着日子,而今王婉失子,佛堂里的日子不知会比她当年要好过些不,而跟了她,又被揭露背主的梅香,日子只怕是更难过了。
可惜了,这三月的春光。
帝都的春天有醉人的春风,和煦的暖阳,杨柳如烟,绿草如茵,飞花似梦。曲水桃花绕着宫室、府邸、巷陌、屋舍,连田间的茅草屋都变得诗意十足。
书生流连于帝都少有的柔情,一卷纸一支笔写不尽胸中文章,画不尽眼前美景;游侠们系马高楼,饮不尽的豪情万丈,说不尽的意气风发;仕子们则渴望着在杏林春宴上一展才学,谋划着自己乃至帝国的未来。
可这些都与这里绝缘,纵然隔几条巷子便是帝都最好的酒馆,扑鼻的酒香让多少游子醉生梦死。可这里,没有酒、没有柳、听不见春风、梦不见桃花,甚至看不见光。
一灯如豆,厚重的黑布遮蔽了天光,耳边只有木鱼声声。王婉跪坐在蒲团上,白衣黑纱,冷厉的眼,刻薄的唇,怕是王家的姨娘见了都不敢轻易去认自己的女儿。
王婉不知自己被关了多少时日,只觉得一天比一天难熬,想到余生便要这样度过,又觉得一天比一天短暂,恨意盘踞在她的心头从来不曾散去,戾气也不是那一卷卷经书所能消磨掉的,原来清丽婉约的面容不再,梅香从她脸上只看到令人心寒的狠毒。
而此时,她饱蘸恨意的笔墨却在抄写着一卷卷慈悲的经书,那情景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抄经的人面容扭曲,神情冷厉,却再温软不过的诵经,写下的字更是端庄秀丽,在这透过气窗的黄昏里,残阳照在她的脸上,更平添了几分癫狂,管束的嬷嬷心头竟有了怯意,放下饭菜便忙不迭的离去,落锁的声音响在耳边,远远的还能传来几声“晦气”。
王婉搁了笔,似笑非笑的看着梅香,那眼神像看着待宰的牛羊,她勾勾嘴角,竟显出几分艳丽,尖利的指甲抚上梅香的脸:“又到了每天最有意思的时候了,梅香,你可千万别熬不住,不然我这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梅香浑身忍不出颤抖,衣衫下早已伤痕累累,全是王婉见不得人的手段。她绝望的想着她与王婉怕是只能这么熬着,熬到她死为止了,公子是不会想起她的……疼痛的近乎麻木,梅香却渐渐想起那久远的时光,帝后宽容、娘亲慈爱、公主娇俏,她陪着公主在安宁宫长大的日子,她站在芳华殿高高的台阶上,在公主身边和小姐妹们笑闹的日子,想来竟是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天边一轮满月,靖安仰倒在紫藤花架下,青丝铺陈,四周氤氲着果酒香,微醺未醉。
那轮月落在靖安眼里,那样美却又那样无情,冷绝白绝,天地都铺上了一层白霜。皓腕轻垂,天青瓷坠在青板上,“咔擦”如春日裂冰之声,洒了半盅酒,溅了薄衫袖。
靖安阖眸,风渐渐凉了,心头那点余温都像要被吹走了,该回去了。睁开眼,却是一阵恍惚,呢喃道:“阿颜?”
她莫不是醉了,竟看见了阿颜。
许是微醺,女子绵软的余音里还带着酒香与不可置信。
低头看她的少年却是一笑,顷刻间便夺了月之光华,花之精魄,让人越发疑心是身在梦里了,靖安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黛眉微蹙:“你怎么来了。”
楚颜直起身子,随手挥退宫人,坐到了一旁。
“亲蚕礼毕,我来接你回去。”他也不恼,物是人非,知她心中必是难受的。
不想一来便是这样的情景,紫的是花,乌的是发,面上是一层清浅的绯色,层层叠叠的鲛纱织成的广袖罗仙裙流淌着月华,她眼中却浸染着秋后的寒露,清晨的白霜。
靖安笑了笑,坐起身子,趿着绣鞋,一时间还有些昏沉,巧儿见状想要上去扶一把,却被楚颜抢了先,少年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叹了口气,一回身便将她负于肩上,全不理会宫人们的诧异惊呼。
靖安一怔,不满的唤了句阿颜。
少年回头笑道:“你这样子,还想自己走回去不成。”
她不禁一阵恍惚,听母后讲,往年她睡熟了也常是阿颜背她回去的,不过那会儿年纪小,不像现在,阿颜的后背已经足够宽广,宽广的竟让人觉得可以安心依靠了。
谢谦之从未想过会撞上这样的情景,靖安似是睡的沉了,太子颜一步步走得沉稳,不时侧头望望她,眼底是毫不作伪的温柔。
望着两人的背影,他心底突然一沉,那念头不能说却又忍不住去想。
长廊寂静,渐渐的只问自己的足音,谢谦之脚下一顿,有两句话突兀的在脑海里浮现。
“王婉的孩子是孽种,不是皇室血脉,她图谋楚家江山!”
“我可以指天发誓,皇上确确实实是我和太子颜的骨肉。”
太子颜!谢谦之震惊抬头,黑夜中那双眼睛竟厉如寒刃。
回到宫中休憩了几日,五月,夏荫渐长,靖安便开始着手整理敬文皇后旧物了。
开了私库,一室的珠光宝气、金碧辉煌,锦绣堆烟,珍珠如瓦砾,玉璧似顽石,碧玺蒙尘珊瑚积灰,还有数不尽的古玩字画,登记好的册子便够芳华殿十几个司珍女官点上好几天,让人几疑天下的奇珍异宝尽汇一室。
“这些都是陛下历年来的赏赐和进贡的珍宝,除却先皇后往年的日常用度和赏赐出去的,其余的都在这里了,另城郊良田八百亩、铺子十九家、庄子六座、仆一千也尽交予公主。”
身后的嬷嬷们一一接过,开始清点。
寝宫门打开了,靖安似乎还能看到母亲笑着回头唤她“阿羲”。
“除了陛下来过几次,其他的都不曾动过。”
靖安点点头,吩咐道:“都下去吧。”
安宁宫恢复了沉寂,她坐在床前,只觉得全身都没了气力,四顾茫然,眼中渐有泪下。许久才平复了心绪,开始着手收拾。
开了柜子,都是些旧时衣物,最上面的却很新,针脚细密,当初拿披风时不曾在意,这时细看竟是母后做给她的,靖安紧紧抱着那几件衣物,只怕沾了泪水污了衣服。
到了最后一层,几乎都是朱皇后年轻时的衣物了,许是时日久了领子上有些黄渍,靖安抖了抖,想着是要命人送去洗一洗的,不想几张泛黄的纸竟轻飘飘的被抖落了出来,墨迹重新接触到阳光,抖落了一段谁都不愿忆起的旧时光。
靖安俯身拾起,低头细看了下,不禁疑道:“是查巡女官的记录么,怎么会在这?”
而且看边角,明显是被撕下来的,再往下看,心头却是一震,查巡女官是负责不定时巡查后妃,记录其言行举止的,禀报给帝后的,然而这里记录的分明是朱皇后的言行,谁给的她权利,父皇吗?
“……后与卫君夫人同有孕,以为善,约,若为儿女互为姻亲,若同生男,以卫君之子尚靖安公主,卫君欣然应之,帝亦抚掌,大悦……”
“……后与夫人情甚笃,畅谈河山,风土人情,常开怀……”
“孕七月,蜀中地动,边塞兵患,蛮夷入侵,帝亲征,遇险,久无音讯,后诏卫君及夫人入宫……”
“世若无帝,卿为良人,是我负卿。”
靖安满眼震惊,目光死死的盯着几行字,竟有些拿不住这几张轻飘飘的纸。
卫君,他竟是母后曾心仪过的人,谁是卫君,而后又如何了?靖安近乎敏锐的觉察到这些年来父皇与母后间的隔阂怕是与这几张纸,与那个卫君是脱不了干系的。
而她又与谁曾约为婚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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