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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礼

照夜城城西有一座跟周遭格格不入的府宅。

一来这座府宅并不很大,相较于那些喜欢摆排场的邪魔妖道,这座府宅就像是某个刚入照夜城的人修下的,仿佛料定了自己将来不会长久窝缩于此,像个临时的落脚地。

其他邪魔的府宅里常有地穴或者河池,用来养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要不就有一个偌大的花园,用来埋一些剩物。

这座府宅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大的庭院,围着几间屋子。

二来照夜城的人喜欢浓重的颜色,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棕黑褐红,起初是为了遮掩血迹,后来慢慢就成了多数邪魔的偏好和习惯。但这座府宅却以青色白色为主,青是那种玉色的青,白也不是纯白,带着一点芙蓉粉调。

这座宅院刚出现时,路过的邪魔不知其来由,还讥嘲调侃过:“怎么,这是哪个书生要来咱们这里修书院了么?门额上居然挂着个‘礼’字。”

“不一定,也没准是哪个大家闺秀受够了那种虚情假意又没趣的日子,决定投身照夜城了呢。”

“我看啊都未必。这楼阁,还有这对玉雕的守门兽,哎你看,这额心还点着一点朱砂呢,又恶心又矫情!”

邪魔咽下粗口,道:“怎么看怎么像那帮仙门的做派。”

“多虑了,哪个仙门的疯了来照夜城落脚!”

“说到仙门……”

“唔,不会是……封,新城主吧?”

没多久他们便发现,修这座府宅的还真是他们的新城主,封薛礼。

搞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些邪魔都不敢从这府宅正面经过,生怕被揪进去算账。

照夜城的邪魔们对于城主,总是有点怵的,但怵法不大一样。就好比当年乌行雪在的时候,雀不落附近方圆数里都没有人敢落脚。而封薛礼当城主时,他们只是稍稍回避。

只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封薛礼这城主之位来得不那么令人服气,坐得也并不稳当。

当年封薛礼刚到照夜城的时候,照夜城正是一片乱象——那时候仙都崩毁尚不足一个月,崩塌之下,浓重的仙气自天上流泻到人间,而且好死不死的,因为照夜城邪魔聚集,就像一个巨大的活靶子,那些仙气自然而然地全朝这里涌来。

那些邪魔跟人间仙门倒是能斗一斗,有些厉害的,碰到单独的小仙也能不落下风。但整个仙都的仙气涌过来,就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了。

以至于当时照夜城的邪魔活活受了好一阵子的罪,差点以为要就此魂飞魄散,死得干干净净了。还好后来有了一丝转机,才保住了命。

当时照夜城的邪魔要么躲在地穴闭关不出,要么元气大损,作不了妖。

封薛礼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刚刚好。

据说他来照夜城的时候,两手空空,只带了一个随从。起初还不愿意修筑府宅,就在照夜城随意找了一家客店,一住就是很久。

照夜城的客店能是什么好地方?

倘若没点能耐,住着住着很可能人就没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当初封薛礼刚住进客店,关于他的消息便暗暗传遍了照夜城——

都说城里来了个怪人,长得……说是大家闺秀也没错,装扮像仙门,走路姿势说话神态也像仙门,颇为板正。走在街上,说是出门踏春的书生都有人信。唯一带了几分妖邪气的,就是他左边脖颈一直蔓延到脸侧的纹绣。

照夜城的吃住赌玩从不收人间银两,金银珠宝对他们来说着实没用,远不如修行器物来得划算。封薛礼住客店的时候,偿付住费用的是灵石灵器,也是仙门中人的癖好。

据说他那随从掏起灵石来都是一把一把的,那锦袋好比无底洞似的,这就不是普通仙门会有的手笔了。

后来照夜城的邪魔人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封家人。封家现任家主封居燕是他姐姐,长老封非是是他哥哥。他是那一辈的幺子。而这个幺子过去极少露面,毫无存在感,所以几乎不为人知。

照夜城的邪魔们平日里没少跟仙门打交道,越大的仙门仇恨越深,譬如花家、封家,那都是老对头了。

就冲这点,他们怎么可能看封薛礼顺眼呢?所以当初封薛礼住在客店时,几乎夜夜遭袭。

整个照夜城但凡能动的邪魔,都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是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吃点苦头。谁知去了的人,没有一个落着好的。

于是封薛礼在客店住了一年之久,他自己倒是毫发无损,照夜城的人却各个都添了点彩。

邪魔众多的地方,只讲一个道理——谁强谁说了算,谁厉害谁就是城主。

但对于封薛礼,大家虽然都在他手下吃了亏,却都有些不服气。因为在这些邪魔看来,自己受仙都崩毁的仙气影响,并非最巅峰的时候,只是封薛礼来的时机刚巧,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为了证明封薛礼占了便宜,有些邪魔三不五时就要去找一下茬。

他们也不恋战,一见自己占不了上风,扭头就跑。这么来来回回拉扯了小半年,依然没能让封薛礼受一点伤。

后来又是半月,他们总算得知封薛礼受伤了!

但伤他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雀不落的封禁。

也是自那时起,照夜城人尽皆知,封薛礼之所以一直住在客店,不修自己的府宅,是因为想要霸占雀不落那个地方。

所有邪魔的注意力都因此被引到了“雀不落”上,每天挖空心思地钻研雀不落究竟有何特殊,让封薛礼惦记至此。这么一来,给封薛礼找茬的人反而少了。

而封薛礼自那之后就在客店闭了关,养他那只被雀不落封禁斩断的手。

等到众人再听闻他的消息,就是那座“粉雕玉砌”的临时府宅了。

那府宅实在很小,根本住不了几个人。但对于封薛礼这个怪人来说,却足够了。

后来照夜城追随他的人不算少,却从没有人能在他那座府宅里久留,跟着他一块儿住的,始终只有那个从封家跟出来的随从。

那随从以一张雷打不动的笑脸闻名,就是如今的“笑狐”。

此时此刻,这对从封家出来的主仆就在“礼”宅的敞屋里。

来过“礼”宅的人都知道,这里真的有一间屋子,没有门窗,只摆了一道屏风。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桌案和蒲团,乍一看,十分像人间书院。

不过,如果有仙门中人看见,会发现那布置更像仙门常有的弟子堂。

这会儿“弟子堂”的那些桌案并不是空的,每个桌案后的蒲团上都坐着一个少年。

那些少年十来岁模样,有着少年人抽条拔节时特有的那种身形,他们头发束得高高的,手里都握着一支笔,面前摊着长长的卷册。

他们坐也坐得很不老实,有些支着一条腿,有点野。有些虽然老老实实盘着腿,却总爱前后左右晃荡,手里的笔也不好好抓着,像舞剑一样暗暗比划着。

一看就是那种对书册没什么耐心,却痴心于剑术的少年人。

笑狐就站在一边,朝那些少年人瞥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

每到这种时候,他从来都是不敢多看的,因为那些少年人统统没有脸……

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场景,七八个少年人占了“弟子堂”所有的桌案,一举一动都生动至极,与活人无异。但他们确实不是活人,他们都没有脸。

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时,饶是笑狐也吓了一跳。

他当时就问了封薛礼:“少爷,这些是?”

当时封薛礼朝那些少年看了一眼,回答道:“弟子堂的布置。”

笑狐听到这句回答,有些毛骨悚然。说花瓶、笔架、屏风之类的是布置摆设还能理解,说那些少年是摆设布置,当真有点古怪。

笑狐当时又问:“为何都没有脸?”

封薛礼道:“这样就好。”

那之后,封薛礼聊起了别的,笑狐便没再追问。

直到某一天,笑狐从那些少年里穿行而过,低头多看了几眼,忽然发现那些少年虽然动作各异,有的在埋头看卷册,有的握着笔勾勾画画,有些在拿符纸捏成团。但他们似乎……长得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脸,但看手、看发旋、看身形能看出来,他们似乎都是同一个人。

这么一想,“弟子堂”的场景就更诡异了。

以至于那段时间,笑狐看着封薛礼,隐隐感觉他有点说不上来的疯劲。

可是怎么会呢?

笑狐有点想不通。

他算是跟封薛礼一起长大的,以前的封薛礼明明不是这样。

他是十来岁在街上乞讨时被封家带回去的,听闻封家常会收留一些弃儿,就连家主封殊兰也并非是老家主亲生女儿,而是后来收留的养女。

笑狐刚进封家时,封殊兰已经当了多年家主。

那时候,笑狐听过一些来源不明的传闻,说封家不知是体质有异,还是受过妖邪诅咒,总是难有嫡亲的子嗣。但是封殊兰却打破了这种传闻,众人皆知,她有三个孩子。

老大名叫封非是,或许他出生时也带着一点传闻中的“诅咒”,天生体质不佳,灵魄不稳,不论修什么都有个上限。不过他年纪不大便灵慧过人,人情通达,饱读书卷,所以封家上下弟子都很喜欢他。

老二是个女儿,比封非是略小一岁,名叫封居燕,据说极小的时候就能驱动灵剑,根骨奇佳,是个绝好的修行苗子。只是性格又倔又硬,与兄长截然相反。

幺子封薛礼则比他们小得多,封非是十八那年,封薛礼刚出生。

据说封薛礼出生时有些怪异,别的孩童时常哭闹,饿了也哭,困了也哭,难受了哭,不见人也哭。但封薛礼就极其安静,一天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睡,总是闭着眼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近乎于无,乍一看甚至分不清他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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