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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唯恐相逢是梦中
古井位于灰殿后方,通体漆黑,质若生铁,敲击时却有大吕黄钟之音。古井刻着五种不同的图案,其四面象征火气水土,最后一种刻于井壁,这是一种无名的元素,传说神明用它来排列星空。
这是真正的封魔井,自太古时代便已存在,里面镇压着数以万计的妖魔,仅仅是靠近井口,就能听到深处传来的怨毒诅咒。
贺瑶琴看着手掐道诀,口念宁神经的师尊背影,感到陌生。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李文修的死。
在来这里的路上,她还在灰殿门口见到了李文修的尸体,他身体干枯,倒地不起,这位平日里勇敢温和、待她极好的师兄就这样突兀地成了一具尸体,她看着枯槁难辨的脸,只觉寒毛直竖,从发根冷到脚心。
师尊亲手将他们四人交给了魔鬼,这在名义上是考验,但谁都有可能会死,或许是李文修谷小如,也或许是她和谷鸣。
她难以接受。
“你有心事?”
黑袍女子不知何时侧过身,淡淡地看向她。
“师尊……为何选择我们?”贺瑶琴犹豫之下,还是问了出来。
其他九名弟子一开始就知道了真相,唯有他们被蒙在了鼓里。
“因为你们悟性最好。”黑袍女子回答。
“既然我们悟性好,为何不让我们一同伴师尊左右呢?”贺瑶琴再问。
“聪明人要一个就够了,其余的是杀手就好。”黑袍女子冷漠回答。
贺瑶琴明白,她是那个聪明人,其余的九位则是杀手。
面对这番话,那九位弟子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反而更加恭敬。唯有她感到了不适。
她知道,师尊与魔鬼进行了交易,交易的内容她无从得知,也不敢询问,现在她想活下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服从。
“成大事总需要付出牺牲,待事成之后,他们也会因我们而不朽。”黑袍女子话语淡漠,似是宽慰。
不朽么……
贺瑶琴心神恍惚。
黑袍女子取出一根光滑的铁杵,有节奏地敲打井口,清脆的声音不断回响,怨怒与恶咒被压回井内,缕缕白烟飘荡了出来。
“你还有困惑之处吗?”黑袍女子声音渐冷。
贺瑶琴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意外地对上了师尊的眼睛,一双幽红深邃的眼,从这双眼睛里,贺瑶琴窥见了自己缄口不提的幼年往事。
她是在一个偏僻贫瘠的村庄里出生的,村子用童男童女炼蛊。
她亲眼见过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浑身上下被白丝缠裹,她的脖颈至颈椎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如开裂的嘴,巨大飞蛾从嘴巴里振翅飞出。
这些飞蛾名叫蛊灵,他们会在孩子十岁的时候破壳而出,五彩斑斓的翅膀美得令人恐惧。
她的娘亲是村里炼蛊者的教主,被称为蛊娘,她炼制蛊灵的目的很纯粹——为了觐见灰墓之君。
深海三大邪神之一的灰墓之君是村子信奉的真神,传说只要炼制出九十九只蛊灵,就能得到君主的赐福。蛊娘用尽手段搜罗童男童女,最后还差一位,蛊娘在她与她弟弟之间选择了她。
受蛊当天,蛊娘安慰她,说她不会死去,她的意念会依附在飞蛾身上,飞上天空,去觐见他们的王。这是荣耀。
她问蛊娘为什么不选弟弟,蛊娘最后的温柔消失不见,她粗暴地将她摁在地上,用小刀划开她的皮肤,让一只五彩斑斓的蛆虫沿着伤口钻进去。
这是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感觉。
每每回想起来,她都会觉得有虫子在皮肤下面爬动。
之后的记忆似乎被她刻意忘记了,她唯一的印象只有痛苦,总之,后来蛊娘死了,弟弟死了,她是被师尊救下的,最后清醒的画面是看到五彩的大蛾飞满天空。
之后她去祖师山,与弟子们一道修行,数十年的静修令她心情平静,逐渐将过往的仇恨淡忘了。
直至今日,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忘掉的是什么。
那天,她跪在一袭黑袍的师尊脚边,恳求她将自己带走,带离这地狱。
师尊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说:“可惜你不是孤儿。”
她听了,怔了一会儿,随后提刀走入了房间。
回来时她满身鲜血,重新跪在师尊面前,虔诚道:“现在是了。”
她本以为她永远不会想起这些。
一旦想起,回忆就似利剑将她击穿,过去所有的温柔善良怜悯都变得虚伪起来,更像是某种下意识的赎罪。
贺瑶琴立在原地,呆滞许久。
黑袍女子在等她回答。
“没有了。”
贺瑶琴的神色复归平静,她掀起裙摆的前襟,跪在地上,行礼,道:“师尊于我恩重如山,弟子当为师尊赴汤蹈火,至死不渝。”
黑袍女子这才点头,似是满意了她的回答。
启程的时候到了。
古老的钟声在灰殿上方响起,所有人一同抬头,无数魔灵的影子在天空浮现,密密麻麻似昏鸦蔽空。
风从井下吹起,掀开了黑袍女子风衣的兜帽,深红的长发流泻而下。
弟子们意外地发现,师尊原本空洞的眼眶竟已复原,看不见半点伤痕,过去萦绕在她身上的衰颓之色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凌驾众生的神意,她似又成了当初那位倾倒凡尘的神女,道法通天,曼妙绝伦。
“恭贺师尊大道有成。”
弟子们齐齐下跪。
不久之后,他们一同消失在了古井边,再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孽池边,一位同样是黑袍红发的神女坐在悬崖干枯的岩石上,眺望着暴雨中的茫茫大湖,用她唯一的眼眸。
一柄漆黑的剑横在她的膝上,那是赞佩神女之剑。
她对着湖心挥了挥手。
这是无声的、永不相见的告别。
……
神域的暴雨渐渐停下,山中的雾也缓缓散去。
山雾消散之前,小禾与慕师靖寻遍了王庭的各個角落,没能找到任何的出口,她们只能在观音像下干等着。
小禾靠着神像抱膝而坐,甚至没有动用真气去挡雨,她的红裙被浇湿,贴在苍白的肌肤上,少女眼眶微红,布着血丝,似乎哭过。
这几个月在一起的时光太过温馨甜蜜,以至于让她险些忘了分离时的痛苦,直到此刻她才回想起来,唯一不同的是,当初陪她倚窗看雪的是楚映婵,如今陪她淋雨的是慕师靖。
慕师靖看着小禾伤心的模样,想安慰两句,可话到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先前暴雨中,林守溪压着她说‘相信我’时的眼神,她知道,这句相信我并非是敷衍与鼓励,而是真心实意的,当时他的眼神如此坚毅,令她说不出半句讽刺的话语。
她也相信他。
是了,魔门道门之争早已作古,自己为何总盯着他不放,冷语相向呢?
慕师靖想不出原因,她就是想要欺负他,她想起了幼年在道门学堂的经历,那时候她同样不理解为什么总有男弟子要去故意招惹女弟子,譬如在上课时扯她们的后襟,用笔杆戳她们的后背,或下课时抢夺她们的笔墨纸砚或其他心爱之物,让她们去追,她觉得这很无聊。
当然,从来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道门师尊的亲传弟子,是同龄人里的第一,也是未来的天下第一。
也许,她也一直在渴求一个对手吧……
她忽然对小禾生出了一丝愧疚,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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