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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来便是皇子,听起来身份很高贵。实际上,并不然。
我父皇从来不缺儿子,光已经封侯的兄长就有十个之多,再加上那些年纪尚轻,未到封侯时的皇子。
我共有近三十个兄弟。
我不在那些已经封侯的皇子之中,也不在那些预备封侯的皇子之中。
倒不是我文韬武略比不过他们,只是我母妃的身份太过尴尬。
她是前朝的公主,父皇贪恋美色,杀了她当时的驸马,将她俘虏进宫。
宫人们都说,母妃实属绝色,当年一笑可倾国,可倾城。说来也可笑,身为她的儿子,自小到大,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笑容。
我被太傅夸奖了学问增进,不曾听她夸我一句。我被师父称赞武道奇才,也不曾听她赞我一声。
不过,我倒是相信宫人的话,眉头轻蹙的母妃都足以让父皇变法讨花心,恨不得将星星摘下,何况是笑起来的母妃。
按说父皇宠我母妃,也应爱屋及乌。可因我如此不受母妃喜欢,他也连带着不喜我。是以虽然我身上流着龙血,但并没有多少人因此高看我一眼。
我有很多兄弟,跟我交好的却没有几个。我也有不少姐妹,聊过天的还不超五个。
许是我性子太过冷淡了,旁人见我也只是寒暄几句,不想深聊。
五岁那年,长景被他父亲送进宫,求到母妃下,说要给我当书童。
我有点诧异,原来我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皇子,也有人愿意来我身旁做书童。
母妃一向不沾俗事,我总觉得她连吃饭都可以省去。宫里其他的妃子我也曾在宴会上见过,只是没有一个如她那样清冷。
即使是有“冷美人”俗称的阮贵妃看见父皇,脸上也多了几分人情味,她却一直板着脸。
可那次,她直直地看着跪在堂上倔强的长景,脸上流下一滴泪,竟是答应了。
从五岁到八岁,一直都是长景陪着我。我对他是有几分感情的。毕竟日夜相伴,就算养条狗,也有了默契,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我从不说,也从不表示。
因为……因为,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嫉妒长景。
嗯,我嫉妒他。
自长景来了我身边后,母妃破天荒地开始检查起我的功课。有时候,看着我在案上写大字,她还会勾起唇角,微微笑。
也许是从没见过母妃如此,我下意识地反应是躲过她的目光,而不是迎着她笑。
母妃变得有人情味,父皇来的次数更多了,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一个小妹妹。
父皇很喜欢这个妹妹,刚出生就赐名静嘉,说她是上天赐下的礼物。
我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因为有了妹妹之后,父皇对我也关心了起来。
他好像才记起来我也是他亲生骨肉的一员,还会找我聊聊天,问问我的功课。我以前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那时的我总是站在书房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父皇提问一个又一个的皇子,摸摸他们的头,对他们笑。或者皱起眉,说他们策论做的不佳,有待改进。
父皇夸奖他们的时候,我想让父皇看看我的文章,因为太傅说过,我写的最好。
父皇批评他们的时候,我也想让父皇看看我的文章,指出我文章的缺陷和不足。
只可惜,从未有过。
现在,我习惯了父皇的冷落,他却对我和蔼起来,我有些恐慌。总觉得这比西域人的魔术来得还不真,生怕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还是那个父皇不管,母妃不问的皇子。
小孩子长得很快,没过几年,静嘉从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儿成了会说会笑的大姑娘。
她大笑起来很漂亮,像是破败的阁楼里投进来一缕阳光。
看她的笑容,我莫名理解了为什么父皇愿费尽心思讨母妃开心。
父皇的好儿子很多,但静嘉的好哥哥只我一个。
静嘉很乖巧,我宠起来也相当容易。买糖画,扎风筝,做竹笛,这些小事就能让她开心一整天。
等到静嘉大了,快到出阁的时候,她偷偷问我,能不能不嫁人?
我揉揉她的头,笑道,哪有不嫁人的姑娘。
静嘉皱着眉,唉声叹气道,出宫之后见哥哥的次数就少之又少了。若嫁的远些,恐怕数月都见不了母妃一面。
我的呆妹妹,母妃不在乎我,却是把你捧在手心,怎舍得你嫁出京城?
等我长到了十三岁。我渐渐明白,为什么母妃答应长景父亲的要求,让长景陪在我身边。
长景的父亲是前朝的大臣,他的发妻是母妃的手帕交,是威武将军的嫡女。她知道长景之父投降后,便投井自尽,留下遗书说,宁做楚国奴,不为燕国妇。
父皇给长景的父亲赐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含一桩婚事。长景的父亲为迎娶新妇,索性把长景送到母妃这里,眼不见为净。
真是个薄情的男人。
因为知道了长景的身世,我对长景的嫉妒转化成了一种莫名的情感。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交好,让他成为我的心腹。
父皇对我的宠爱好像是积攒起来的,在我二十岁那年把它们一窝蜂地全部放出来。
他封我为王,允我出宫立府,还顺带封长景做了带刀侍卫。
封王那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只有火辣辣的太阳在高空悬着。
我穿着厚厚的礼服,脸上挂着谦逊的笑,身子一动不动,大臣们都说,是个贤王的模样。
领完圣旨,我就可以出宫了。我看着父皇的身影慢慢离开我的视线,长景在我身旁跪着,有汗水滴在了青石板上。
也许是周遭太过安静,那滴汗的声音在我听来,分外的响,如同直直地滴进心里。
我为王了,可静嘉却被送去和亲,嫁的远远地,去的是风沙漫天的西域。此生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那天我跪了很久,长景也陪我跪着,来往的宫人都说我诚孝恭敬。
可我心里知道。
我不是他们口中夸的那样,我只是,只是舍不得静嘉。只是,感觉到自己在皇权下的无力。
贤王有何用?
让我没想到的是,为王的日子分外清闲,比在宫中的日子轻松太多。
也许是习惯了宫中的生活,一时面对这清闲无聊的生活,我有几分不适应。
这一些些的不适应日积月累起来,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整日萦绕在我的心头,连骑马射箭都没了兴致。
长景劝我出去走走,我同意了。
做不来贤王,做个闲王也好。
江湖跟宫廷差别很大。江湖很磊落,有那股子万丈豪情在。
我化名为离十五,带着长景去了很多地方。
青楼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有意思,并没有家道中落,流落风尘的贵女,也没有那种可歌可泣的爱情。
我看到的更多是迎来送往的妓|女和看银子说话的老|鸨。
酒楼也没有话本上讲的那般英雄辈出,没有动不动就拔刀立誓的刀客,也没有路见不平的侠士。
最常见的还是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徒和腆着一张肥脸谈论赌馆的商贾。
没意思,没意思透顶。一想到这样的生活,我还要继续几十年,我就生出一股厌烦,连带着也怪起母妃。
若我是女儿还好,在宫廷养大,年纪到了就出宫嫁人。可我偏偏是男儿,我想做一番事业,却无处可为。但凡一动,就会有大臣上书说我有异心。
除了怨母妃,我还怨自己。太过傻了,若早日知道这一身的本身全是拿来做摆设,当日为何还要努力学……
怀着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我跟长景来到了平沙城。
平沙城,是个老城。
但凡是老城,都应该有几个望门名族才对。可这里的人却是从各地迁来的,连一个住满二十年的人都没有。
我感觉奇怪,问长景。
长景却默然不语。
堂堂八尺男儿,看着城墙,红了眼眶。
平沙,平沙。我懂了。
长景的生母姓沙,他的外祖父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沙将军。这城原名应是铸景才对。
这是长景的伤心之地,我亦不愿多留。
我看看长景,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明日便离开。
长景点点头,同意了。
平沙城中的客栈不多,只一两个。我随手指了一个,入住下来。只盼着黑夜早早过去,太阳快点升起。
没想到,晚上,这间客栈却乱了起来。吵闹声,哭喊声,让我睡也睡不好,只得起身出去看看情况。
我曾无数次地说自己运气不好,但如今想来,并非运气不好,只是所有的运气都攒在了那晚,我遇见她的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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