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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山上飘了三日的秋雨,淅沥如雾。温彦之和龚致远把工部图纸搬到了昭华寺的藏经阁里,经过三日,总算将淮南致用的都整理成册,也标上了点注,到此,龚致远也再帮不上大忙,每日只看着温彦之挑灯将每一处的拐角长短都计算出来,顶多帮着拨拨算盘。

虽然温彦之本身不是个话多的人,但龚致远觉得,温彦之最近益发沉默了。

好似是整个人浸入了一汪泉水,闹市烟火全然充耳不闻,仿若他手中的纸笔,就是这世上最最重要之事。

龚致远捧着户部的账本子,坐在藏经阁的蒲团上,就那么静静看着温彦之,忽而就想起了四年前来。也就是先皇最后一场恩科,他与温彦之是同届。

约摸是十二月中,记忆里微雪茫茫。他那时只身从澶陇乡里到京城,左右是穷,没到京兆司地界就已经没什么盘缠,正到驿馆去询问是否有人要代笔书信,却见一个穿着青布衫子的白面书生背了个行囊打驿馆中出来,还以为是已经接到了活计的同道中人,便上去询问:“兄台,上间里可还有人要代写书信啊?”

青衫书生好似很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开去。他面容皎皎,笑起来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只道:“对不住这位公子,上间只住了某一个,现下某也要走了。”

龚致远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知是穷疯了,还是被那人的笑给慑住了,竟然一听他住的驿馆上间,就大着舌头问了句:“那兄台可要代写书信回家?不贵不贵,一页五文。”

“书信回家……”书生垂下盈水的眸子,好生怅惘地想了片刻,居然点了点头,“也好,便劳烦公子了。”

于是龚致远替他写了封报平安的书信,托信使送去了东平府昌平的宗族。青衣书生全然不知要如何聊表思亲之情,全赖龚致远一一发挥,只最后一句提点龚致远务必写上,说,恩科一事,他当尽力而为,如若无果,即是天命,从今之后再不执着,还望众亲长辈安心。

龚致远这才知道这书生竟与自己同科,姓温,名彦之,当即面皮大红,说什么也不再肯收温彦之的十文钱,咬紧了牙巴说身上盘缠尚且够使,十文钱不作数。温彦之却以为这文书解了多日烦忧,说什么也要请龚致远吃个饭。可龚致远自恃有文人风骨,心想温彦之或然早就看出他实乃穷酸赴举的试子,故意要以此事奚落他,于是当即找了借口与温彦之作别。

也不知那借口温彦之当初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是三步两回头地走了。可龚致远身上又着实没钱,只想快些到京城,还好找个活路,于是将就着身上最后一些钱,买了数张饼子,一路上化了雪水和饼吃,想就此撑过全程。饶是如此,走到河间府境内,饼子也是吃光了。正是头晕眼花之际,温彦之如同天兵神将一般,忽然出现,还是青布衫子,背着个素麻色的布篓,言笑淡然,只向龚致远说相逢即是缘分,此番再想请龚兄吃饭,龚兄一定不能拒绝。

那一刻的温彦之,在龚致远眼中几乎是发光的。

龚致远已经在天寒地冻之中饿到恍惚,何尝能拒绝一顿饱饭?他当即答应了,毕竟此刻即便是□□,能填了肚子,亦是好毒。温彦之又见龚致远手上尽是挖雪块留下的冻疮,便买了药与他,还热心请了大夫为他瞧风寒,龚致远至此才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君子,不禁悔不当初,只叹是老天赐福,让自己遇了贵人,心中便暗暗立誓,要在恩科中奋力一搏,今后加官进爵,向温彦之涌泉为报。

“……龚兄,龚兄,”龚致远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的手肘,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在藏经阁中回忆入了迷,温彦之叫他几声都没听见。

温彦之跪坐在他身侧,肃穆地指着桌上一本册子道:“不知可否劳烦龚兄将这些尺数誊录一遍?如此便可传书淮南,由河道人手先行测量,不至到头有错再重来算过误事。”

龚致远“哦哦”两声坐直身子,忙拿起纸笔,写了两个字,直觉此刻像极了他与温彦之初见时候,不禁笑出了声。

“龚兄笑什么?”温彦之奇怪地看着他,“是我算错了?”

龚致远拾袖点了点眼角,“非也非也,温兄,我是想起了我初见你时的光景,如斯好笑,怕是温兄早已忘了。”

那时候的温彦之,神态中仿若是棵将将生长到最好时候的旱金莲,花红叶圆,内里经络漫溢水润,全是少年意气。如今瞧着面前的温彦之,则像是一株承了白雪的寒梅,清减了身形,丰盈了风骨,一枝一瓣都是气节。

温彦之在他此言之中,也是一瞬地怔愣,只觉那虽说是四年前的事情,倒像是已经过去了半辈子。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

龚致远一边低头誊录,一边道:“温兄,你或然不愿提起往事,可刘侍郎走后,你做起治水之事多有惆怅,想必还是为两年前的工部旧案伤心。我人卑言轻,不知其中曲折,但想劝温兄一句,看淡些罢,开心一日是一日,忧虑一日,也过一日,如今你官复原职,前往淮南治水,便将秦尚书当年的心愿了结,如此不好?”

温彦之看向龚致远的背影,垂眼叹了口气,“原来龚兄,才是大彻大悟之人。”

龚致远挠挠头,笑道:“也都是寻常劝慰人的话,温兄不过是因人在其中,故未看清。温兄人善,总为他人作想,今后亦当为自己作想,需活的洒脱些。”

温彦之笑着点点头,道了谢。

也是,近日来所见皆是工部旧录,曾经种种欢笑情景时常跃然眼前,如今看那旧录的人,却只剩了他一个,难免让他心生难过。况且几日前齐昱忽而同他亲近之事,也压在他头上,有时让他欢喜,有时让他担忧,喜则喜两情相悦,忧却忧一国之君有龙阳之兴,不知外人若知,齐昱会顶上多大的骂名。

到最后结果,或许,亲近之事都成云烟,落尽了繁花后,一条路上终究只剩他一个人。

可这些话,不能同龚致远讲。或许龚致远会觉得他疯了吧,胆敢钦慕皇上也就罢了,竟还想期求什么结果。

温彦之想到这里不禁苦笑,描画排水地沟的朱笔也是一顿。

他何尝期求过什么结果呢?不过是欢喜一日,便算一日。

又过了七八日,齐昱承诺的归期渐近却还是杳无音讯,温彦之不由得担心起来,每日都要杵着拐棍连挪带跳到山下的白虎营中去问消息,终究在九月十九夜里,他正是在禅房中辗转之际,忽听有人在拍门。

温彦之拉开门,一愣:“李侍卫!”

细雨之中,李庚年站在门外一身的风尘,只匆忙道:“温员外,行程有变,你与龚主事即刻收拾一番随我去胥州吧。”

“胥州?”温彦之心里拔起丝丝凉意,急忙问:“皇上呢?皇上说要回此处的,为何现下又要去胥州?”

李庚年十分满意,看着温彦之,嘿嘿一笑:“温员外,很担心皇上嘛。”

温彦之:“……?”

——你难道不担心?

“放心好啦,”李庚年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京城之中周太师已经举事,林家忽然反水坑了周太师一把,窝里斗,叫誉王殿下收拾得好生轻松。原本青州那边都是林家的人,林家反水也通知了他们别再起事,可青州乃兵粮重镇,那兵马使蒋漕竟然早有自立之意,听闻林家不干了,他不答应,先同我们虚与委蛇,后来竟然还是反了。好在皇上先前明察秋毫,不然白虎军差点着了蒋漕那厮的道,只是——”说道这里,李庚年顿了顿,抿嘴看着温彦之。

温彦之正是听得提心吊胆,连忙微微前倾了身子问:“只是什么?皇上可还安康?”

李庚年存在感得以证明,狡黠道:“温员外,你想皇上安康吗?”

温彦之:“……”

——为何,我竟忽然很想打人。

温彦之轻咳两声,站直,“听李侍卫言语之轻快,想必皇上无甚大碍,我也就不多问了。”说罢就要去收拾东西。

“哎哎别啊,”李庚年赶忙拉住温彦之,逗人不成,完全一副失落的样子,“好啦,看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蒋漕那厮逃往茺州他表弟那儿了,我走的时候皇上正带了白虎军追去,那叫一个英俊潇洒!高大威猛!虎虎生风!龙马——”

“哦。”温彦之又要走。

李庚年连忙:“哎哎哎,皇上有话叫我带给你。”

温彦之扭头:“什么话?”

李庚年又嘿嘿一笑:“温员外想听什么话?”

温彦之肃穆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你要说,就说,不说,就拉倒。

僵持了一会儿,李庚年失望,只好讲:“皇上说让你别担心,他打通茺州之后取道往南,同我们一起在胥州汇合。”

“哦。”温彦之垂着眼睛又要走。

“皇上还有个东西要我带给你!”李庚年急急道。

温彦之:“……”

——为何,就不能一次性讲完?

——李侍卫的脑子,是不是不大清醒?

李庚年怀里摸出个明黄色手巾包起来的物件,放在温彦之手中,笑眯眯:“温员外收好吧,都是皇上的一番心意。”

“……”温彦之僵硬地接了过来,“你……如何知道……皇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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