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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发出后,柳留梅也就同老头子现在的暂时的纠结画了个句号,她相信这是暂时的抵牾。

白琅在柳留梅面前的再次出现,使她的心湖吹起涟漪,但没有波浪。她曾经被这个善良的帅哥的挚爱动过心,如同在一棵玉树或一丛鲜花前会心动欣喜,这应该是美好的记忆。如今都已在中年边缘徘徊,多了份冷静,多了份成熟。

“还是一个人吗?”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柳留梅在白琅的陪同下去山里面家访。

“你累了吧,歇一回。”白琅放下枣木棍,给柳校长在一块石头上铺上一张旧报,自己随便在校长对面坐了下来,“先给你讲个故事听吧。你知道我在大学里谈的第一个对象同你在一个城市,前年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的画院,给我寄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六七岁龙凤双胞胎的合影,蛮可爱的的,说右边的是女孩叫白白,左边的男孩名琅琅。不管怎么说,他以这种方式表示心里还记得我这位初恋男人。”

柳留梅仰望着兰天上一片白云,笑着说:“这龙凤胎的名字还是挺诗意的。初恋么,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她的初恋是个老头子,现在他打算隐去,不管以后老头子在不在她的身边,在不在世界上,有形或无形,都是难以从她的心里抹去的。

“我的第二个女友,你也是知道的,是位护士,她的父母开着越野车,从上海到淮海,从我的身边活生生俘获他们的独生女儿。八年以后,带着八岁的女儿到我家,我正在敦煌写生,母亲很热情的接待了被绑架走的准儿媳。母亲说,横看竖看那八女孩酷似我。”白琅拿起枣木棍,轻轻敲打一块圆圆的石头,“怎么说呢?母亲再三问我,是否是我的血脉,对我说,人家结婚成家这么多年,为什么带了个孩子来我家啊?要是真是白家的孩子,就得认下,不能装孬。要是因为这闹离婚,我就得要了这个女人。我哭笑不得,我说,妈,你儿子不是孬种,不是没有德行的人。后来我托上海的朋友侧面了解,她生活的还可以,夫妇间是过日子的那种夫妻。她带着女儿不远千里来看我,并非是暗示这对双胞胎是我的吧?应该说很够朋友的,她知道当初她父母强行棒打鸳鸯,对我的心灵造成的创伤多重!”

柳留梅被白琅说软了心,叹了口气。白琅舒展的躺在一块千万年风化成的石板上,望着悠悠白云:“云散云聚,我和你怕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山区一起访问贫困的学生。所以说,你问我还是一个人吗?这个问题问住了我。我始终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有亲情,事业,有友情,有我喜欢的艺术,这些都使我没有形单影只的孤独感,虽然人生也许有一根与生俱来的孤独神经。”

是啊,人有自己所爱的事,有爱的环境,这是很重要的。

两人继续赶路。“我有幸遇到一位老画师,终身不娶,已经九十多岁。他收我为关门弟子。他其实一生坎坷,解放前他是位热血青年,大学美术专业没毕业,就跑到解放区参加革命。他祖父是地主,父亲去西方留学过。*选集初版中有对反动知识阶级范围的划界,包括有‘一部分东西方留学生,一部分大学专门学校教授学生’。这样这就使他在革命队伍里处境艰难。在政治运动中,在极左思潮盛行的时期,他就会很轻易的被划入‘一部分’,作为反动知识阶级的人被批判。可贵的是在逆境中不悲观,不被政治上重用,打发他去高校教书,他重操旧业,一心钻研国画,成为大家。我跟他学画两年,更学到他的出世和入世精神。我离开恩师时,他送我八个字:随遇而安,静心生活。他说苦难、冤屈、坐牢他都经历过,看来他在什么境遇中都能安之若素。”

“我得记下来。”柳留梅从包内取出个本本。

白琅笑着说:“难怪你知识丰富,你是如蜂酿蜜。”

“记忆再好不如文字。且年龄增大,记忆减退了。”

“等我回去后,寄给你一本我编写的关于丰子恺人生和绘画的一本书,因为我的研究生论文写的是丰子恺的绘画。我的书上有论丰子恺的人生观,他对人生的看法同我的恩师的看法,主旨是一样的。这段话是: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你若感恩,处处可感恩。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既然无处可逃,不无喜悦。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这话说的很超脱。不过‘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这句话中如能加进‘无奈’就更好,说成‘是你无奈选择了这个世界’,你看如何?”

“我的柳校长,你这位优秀语文教师是名符其实,这‘无奈’二字加的好,我们真的是别无选择来到这个世界。”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一位学生家里,同学生的家长说上一会话,然后又向下一位学生家走去,一个下午走了七八家,虽无物质上的帮助,但精神上的鼓励还是有的,让学生和家长知道学校是关心他们的,鼓励他们在困难中坚持上学。所谓家长,大多数是学生年迈的祖父母。

家访,是亲近的一种很质朴的方法,中央领导视察基层,都要去百姓家里走走么,然而这种很人性化的方法,反而在许多单位里“家访”不见踪影。比如说,在大学里,校长书记半年一年中有几个去教师家坐上一会?在企业,厂长书记几乎是很忌讳去员工家里唠唠的,怕被说成拉帮结派。当官的人一个个世故的不行,我们现在所缺少的是懂世故但不世故的人。在联系群众问题上,常使带乌纱帽的显出脱离群众的面具官僚。

柳留梅同白琅返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夕阳隐到山后的傍晚,为了抄近路,两人从一片密密的树林中穿过,进得树林深处,听得有凄厉的声音,柳留梅有些惊憟,白琅迟疑了一会,握紧枣木棍,寻着有呻吟的方向而去,但见一位黑衣人,在有些朦胧的林间向树丛中快速隐去。白琅冲过去,见地上躺着一位女孩,头发蓬乱,长裤已经被剥去,只剩一条红色三角裤。

柳校长一看便知是初三班上的女孩梅梅,快步上前,扶起来,给穿上长裤。梅梅一下哭了起来,抱紧柳留梅。

原来,梅梅听奶奶说,赶集的时候回来,远远看到柳校长同一位个子高高的不男不女的人到这边来了,梅梅笑了,不男不女的人一定是白老师,就知道是老师来家访的,下午四点就在路口等柳校长,还在一个布袋里放了几个窝窝头,柳老师喜欢吃玉米面窝窝。估计老师们回去时会经过这路口。大约五点碰上了村书记的儿子,他骗她说,刚才他见到柳校长进了松树林,其实那是白琅和柳留梅还没有进松林。梅梅估计老师抄近路回校,但那一条路并不好走。梅梅见柳老师心切,没有多想便快步黑松林,村长的儿子尾随梅梅,这个三十多岁的村官儿子早就垂涎村里的美女梅梅,欺负她是劳改犯的女儿,抱住梅梅,欲行不轨。

白琅见地上有血迹,但见梅梅没有伤着。梅梅说她把家伙的手抓伤了。白琅便小心拿起那片有血迹的树叶,用纸包好,地上还有几根头发,也不只是谁的,白琅也用纸包好。好在梅梅还没有受到实质上的伤害,又加上天已薄暮,更考虑到梅梅是个女孩,便没有立即报警。

两人送梅梅到家,天已擦黑。梅梅奶奶无论如何要留两位老师吃了晚饭再走。两人拗不过,一人吃了一碗手工杂面条,然后找了村上的两位五十多岁的老汉,打着火把陪送回去。村里已经很难找到年轻人。半路上简眘姐弟等几位教师,几乎是倾巢出动,举着火把,去崎岖的山路上迎接未归的柳校长和白琅,见面时抱成一团。因为前不久,这里还发生晚间野狼伤害牛羊的事。

星期一中午,中饭后,梅梅找到柳留梅,告知谁是坏蛋。柳留梅问:“一定要报案?”

“嗯,我想了一夜,这坏蛋不揪出来,以后还要糟蹋人。”

“梅梅,你这样想是对的,但可能你的名誉会受到伤害,想过吗?”

“想过。你给我们讲林觉民《与妻书》,他为了中国,为了天下人幸福,勇于牺牲,我个人一点名誉损失算什么?再说我的名誉到底好不好,还在于我自己行为端正。”

“你说得对,我支持你!”柳留梅找来白琅,两人一合计,便向派出所报了案。白琅向刑警交出的证据非常有力,最后把犯罪嫌疑人抓获,有恃无恐的村书记儿子没有想到犯人的女儿会报案。派出所长等三位刑警,押解犯罪嫌疑人在学校停留了片刻,村书记也跟了上来,所长对村书记说:“把你儿子抓起来,其实也是保护你儿子,要不他可能要继续犯更多更大的罪。法律无情却有情。”这段话被柳留梅听到,觉得这位三十多岁的所长了不起,不仅办案神速,而且说话很人性化。贫瘠的土地上只要有人才就有希望。

人才从哪里来?只有通过教育,让每个孩子从小能上学,学校有好的老师。教育可是最大的民生之一。

强奸未遂案处理完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周末,白琅很自然溜达到柳留梅同简眘的房间,不一会,简眘的弟弟了来了,他们原是一个地方的人,有一种乡谊吧,能够相聚到这个贫瘠的山区,很不容易。聚散原有缘!

“我看,世上这女孩不能生的很漂亮。”白琅到的地方多,这乡间中学圈子里年龄最大,经常是首先出议题,“比如说,梅梅这女孩,我很担心她以后走上社会麻烦多。”

简眘是社会学研究生,见识也不少,这议题正对上她的专业,她说:“我不同意老大的看法。西方世界有句时髦的话——beauty premium,翻译过来是‘美丽贴水’,九十年代中后期吧,《美国经济评论》有篇比较吸引人眼球的论文“美丽和劳工市场”,认为美女的社会得益远比丑女高,一般要高出10%左右。美男也是如此,俊男的收入比丑男的收入高得多。我信,我们老大是帅哥,他的收入可远远比我们高啊。”

简眘的弟弟说:“白哥是靠他精湛的画艺发财的。不过帅哥加帅艺就更成大佬。”

大家笑了起来。白琅摸摸不修边幅的脸,有点不好意思:

简眘的弟弟忽然想起美丽的栀子姐,叹了口气说:“我同意老大的意见,美丽的女孩很容易遭罪,我那位叫栀子的大姐就是因为她人生的很美,连连受打击。”简眘随后简单的叙述了她的弟弟同栀子的关系以及栀子的遭遇,大家不免唏嘘一阵。

柳留梅作思考状的说:“我看简眘你不妨做个社会调查,调查二十个美女和二十个丑女,就他们的遭遇和收入等问题作调查、作比较,看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以为西方的调查结论,和我们中国的社会实际不一定符合。在我们国家,如果只是形体外貌上的美,不一定获得成功,其中许多美女的人生往往是畸形的。在我国,无论美女还是俊男,如果没有德性和才能,归根到底不会得到幸福,幸福除了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还是柳校长说得对。我以为,在我国,有了真正才能,无论美女丑女俊哥丑男,都可能获得相应的财富。比如说我们老大,他是很帅,但他的收入不是靠买他的帅,是靠他那支画笔,不是吗?”简眘弟弟这段话,引起又一阵笑声。

白琅笑着拍拍简眘弟弟的肩:“小老弟,我看你才是俊男,但你是个软件行家,以后你的财富可不是我靠画笔能赶得上的。但是我以为人生主要的不应着眼攀比财富上,你们志愿来这山区,为贫困地区的百姓服务,就表明了你们年轻的人生并不是一心钻钱眼。我们很快会离开这里,各自谋生做事,但到哪里都不应一心想着为自己过得舒服。”

柳留梅带头为白琅这段话鼓掌。

白琅的到来,使得柳留梅支教的生活有了厚度。他又赠送给她一个能上网的手机,使得她在百忙一空中能偶能上次网。这里的生活因为忙碌而不枯燥,但是同外界的沟通确实有限制,没有宽带和有线台,极大的影响信息流通。

有次在手机的网上,柳留梅偶尔捕捉到那位“杜宪”的信息,她的博客上《说鬼》总算有“之三”,看来她也很忙,少有心思在博客上打理。《说鬼之三》有点意思:

从大学殡葬专业来实践的一位男生,拜我为师,人级聪明,两个月后能独立干活。因为我奶奶病故,请假回家奔丧。回来后徒弟给我说了他的奇遇。有天他一连容妆几位逝者,尤其在一位女孩身上颇费脑筋。女孩是死在一个很古老的男女故事里,他很爱男友,男友无情的抛弃她,无助而绝望的她上吊而死。可能吊的时间长了,这舌头缩不进去。这人的舌头本就不短,故称舌条。这舌条伸缩原本受大脑指控,伸缩自如。上吊的物理作用,使舌条被挤压到嘴外边。因为脑死亡了,吊死者的舌头难以缩回。

我的徒弟面对舌头在外的女孩犯愁了。这女孩生的窈窕无比,徒弟说假如她活着,真担心她会飘起来。女孩容貌也不错,徒弟说比他曾经的女友漂亮十倍,徒弟是因为所学专业被女友抛弃。也许是徒弟被爱情遗弃,所以觉得对方不漂亮。我其实是个生的很一般女孩,可我男友说我很漂亮。

我聪明的徒弟立刻想到母亲,他的母亲是医生。他打电话给母亲,说舌头缩不进去怎么办?母亲一听急了,以为是儿子的舌头出问题,立即打车到殡仪馆。见到儿子,松了口气,见儿子舌条伸缩正常,但见到已经没有生命的女孩,她的舌头伸在外边,还是很难受,女医生动用平生所学,使女孩的舌头基本缩了回去。我的聪明的徒弟在女孩的颈旁放上一束鲜花,大体上遮住了尚在嘴唇边的一点舌尖,刚刚被初吻的女孩,舌尖往往留在唇边。

是晚,我的困倦的徒弟朦胧中见到白天那位被容妆的女孩,飘飘而来,面容姣好,皮肤雪白,呼吸若有香味。她身上系根彩带,如风筝样在房间飘啊飘。徒弟说,一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徒弟说,她没有告诉别人,他只是希望还能在夜间看到她飘飘而来。

“人家是来感谢你的?”我对徒弟说。

鬼乎人乎?

柳留梅看到“之三”,不竟拍案叫绝,这不是成语“吹气若兰”的极妙注释吗?古时形容美少女身轻如燕,口吐香味。

柳留梅看完“杜宪”的《说鬼》,联想到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说:“战争、屠杀以及迫害等,都是企图摆脱厌烦无聊的一些方式,甚至与邻居吵一架也比无所事事要强。”

用战争、屠杀来对付厌烦无聊,代价太大,吵一架后还是无聊,听听殡仪馆的“杜宪”说鬼故事,倒是对付厌烦的好方式。《聊斋》之所以能千秋万代,在于它确实是能使你暂时忘却厌烦的异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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