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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大学的同事辜先生说要来此间相亲,艾教授是必须接待的。睍莼璩晓虽然因为纹的原因,彼此生出些芥蒂,但人家主动电话示意,就没有不相见的理由。晚年冯友兰同晚年梁漱溟隔阂可谓深矣,梁漱溟公开直击冯友兰媚上骨头软,这一击不可谓不狠,但冯友兰依然相邀梁漱溟会晤,可见老人的胸襟宜宽不宜窄。老人是入土半截的两棵老树,能彼此在空中枝叶摩挲,也是难得的生前福分。
有恩怨的老友即使活着不能“泯恩仇”,“相逢一笑”还是可以的吧。何况许多生时的恩怨,死后一段日子来看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人多是死后聪明,生时糊涂。
有客自远方来,要洒扫庭院。
一连忙了几天打扫房间,艾椿教授有些累了。平时他很少清扫,只有柳留梅和外地的友人要来,才想到清扫。老辜,这位多年不见的老同事光临,能不把房间收拾一下么?
对于老人来说,清扫和吃晚饭都是个负担。光棍一人的老人吃饭也是个愁事,不吃吧,饿得难受,自己动手吧,忙乎半天,忙完了也累了,很影响胃口。到外面吃吧,费钱不说,十家饭店就有十一家的菜炒的油光闪闪,很不符老人的饮食卫生。还不知道那油可是可恶的地沟油,至于是否是转基因豆油已不重要,我们从西方进口的大量大豆都是转基因的,这种大豆出的油价要便宜得多。天之骄子大学生的食堂都用转基因豆油,你一个老不死的还讲究什么呢?
孤家寡人一个人吃饭调动不起胃的兴奋,常常是味同嚼腊。而晚饭时又多了层茫茫暮色,这是最难将息的时候,有时候艾椿甚至不吃晚饭。
下午接到柳留梅的电话,说她还想当房奴,不愿住教师集体宿舍,影响了艾椿的情绪,晚饭就不准备吃的。在暮色中百无聊懒时,座机响了“是老艾吗?”,是纹的声音。
“在哪?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艾椿说。
“现在不是听到了?还想见一见吗?”
“想啊。”艾椿随意春芳歇的语调,人家是温情的,想来纹是在开玩笑逗你乐,你还能冷冰冰吗?
“那你就来吧,我们共进晚餐。”纹说。
“精神盛宴吗?”艾椿调侃。
“物质的,我就在你们的大俗欠雅的梅香墅宾馆333房间。”
艾椿教授这下有点迷茫,这女人长了翅膀吗?千里路遥,她来这里干什么呢?放下电话,拉开灯,审视座机上号码,是本市电话,觉得刚才的电话不是虚假的。立即在脸盆里倒上热水,洗脸光胡子,然后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了院门又慌着折回家,取出几张大钞,今晚必须买单做东。
艾椿教授在333客房门前停留了一下,他没有立即敲门,心里总还觉得在家门口的黄昏里能见到纹有点不真实,他给纹发了条短信:我已到333门口。
不一会,门开了,果然是纹,她见面就是一统数落:“你神经不神经?到了门口不敲门。”
艾椿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我觉得似乎在梦境。”
“以为我在骗你啊?我什么时候骗你过?我能知道你们大学有梅香墅宾馆?”
“我们市内宾馆比这个宾馆好的有的是,怎么想起来这里住?”
“还不是离你近些再近些?”纹坦率温情地说。
“那不干脆住到我家?”艾椿调侃一句。
“我哪有资格住到你家?”
“怎么事先不打个招呼?”
“不就想让你有个惊喜。你不觉得生活太平淡?”
“老人的生活不就是个平静的湖?”
“你可不是个平静的湖,你的年轻的一代还好吧?你怎么早不跟我说起她?后来又怎么跟我说起她?说实在的,我是一直反对你跟你的女弟子相爱的,并非是希望我俩在一起。现在呢,我倒是祝福你们早结良缘,并且很希望同你那年轻的神秘的旅伴交个朋友。”
见面的惊喜之后,艾椿教授才打量起充满生命活力的纹。上次见面时她的头发还是黑多白少,现在是白多黑少。真是青丝藏岁月,梳下有春秋。但是她这回比上次精神的多,虽面容难免显出老年的苍桑,细看则是外枯内膏,不失滋润。
正在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纹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中等个头的中年男人,身躯颇为魁梧,有点像乒乓名将王浩般的憨厚。
“这就是我的老朋友艾教授。”纹热情地把艾椿介绍给进来的人。
“久仰久仰!”中年人真诚的两手握住了艾椿的右手。
“这是同我一起来的朋友。”纹说。
“请问贵姓?”艾椿站起来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温热的大手。
“姓皮,同开国名将皮定军一个性。大名是一个字——葩,字典上说,这个葩字,是奇花异草的意思。”纹抢着介绍,笑着说,“他弹得一手好琵琶,你就叫他琵琶吧。”
琵琶憨厚的笑着。整个人显得很温柔,温柔得像无名指。
三人坐定后,琵琶对纹说::“配件买到了,修车的师傅说,可能今晚要停电,如不停电,加夜班给修。”
“修不好,就在这停一天吧!”纹说,她转向艾椿,“下午我们的车刚进你们市,车就出了问题,其实这车买了不到半年,国产车就是国产车啊。”
“中国制造不全是大路货,我的国产摩托用了十多年还无大碍。”艾椿看看手表,已近七点,“吃饭去吧,吃饱了再说。”
进了宾馆餐饮大厅,艾教授问服务员有无包间,回答是都满了。原来正逢数学、政教两个系内的的老校友利用暑假来母校举行毕业二十年的庆典,大厅的一些饭桌也大多被占了。三人选择大厅靠窗的一个小圆桌坐下,艾椿要纹点菜,纹点了六菜一汤,有红烧黄鳝、子卢荟辣子鸡、米粉肉团清蒸海鲜、老鳖汤等较为高档的菜肴,艾椿不免紧张,怕口袋的钱没带够。
吃着吃着,听到不远处的一张饭桌上有争论声,艾椿看过去,见政教系的退休老主任被一位中青年的男人在逼问,是在责问主任:“我是我们班五十八位同学中唯一没有领到毕业证的人,是你签字不发给我的,不是因为我成绩不合格,也不是我道德有问题,而是因为我指出你的一篇文章观点和论据是别人的,而你没有注明,这很得罪了你。正好毕业那年的上学期,我因为一点小事和同学争吵而动了拳头,你一定要给我记过处分,没想到你又扣发我的毕业证。毕业后,我才知道,中文系的一位学生也打过架,而且把人打伤了,受了处分,可中文系的领导不仅没有扣下打人学生的毕业证,而且还把他的处分决定从档案中抽取了。我虽不是中文系的学生,但我记得这位中文系书记的名字。”
这位老学生喝多了点酒,愈说愈激动,借酒泄怨吧。
世上许多事情是以后方能明白的,那位政教系老主任未必是为泄私愤处分学生,但多年以后他当会明白,扣发学生的毕业证未免下手重了。中文系的头头的领导艺术要高明些。领导艺术就是把人当成人的艺术。
香港中文大学曾有位校长名高锟,他是2009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吧,是他提出光纤构想的。他长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时,有回在“迎新营”上给新生发表讲话,要新生以母校为荣。大学里一部分老学生,认为例行的“迎新营”该取消,他们冲上讲台,给高锟提抗议,并塞给他一个套上避孕套的“中大”学生玩偶,高锟没有发怒,当时有记者追问下了讲台的高锟:“高校长,请问您会不会惩罚这些学生?”高锟反问记者:“惩罚?我为什么要处罚我的学生?”
大者高锟,伟哉,高锟!
艾椿知道那位被政教系学生记住名字的中文系的领导人是谁,他就是自己的老友南楠。那时他执掌中文系,他对学生一向是要求从严,处分从宽,待到学生毕业时,他一般都要把学生在校受到的处分决定从档案中抽去,是位外严内慈的以人为本的领导人,可是在他的晚年人们却不能宽容他的感情取向,怀疑他同一位忘年之交 的女学生有染,谣传的鸡飞狗跳。
纹也听清了原委,叹息了一声。琵琶却说:“应该补发毕业证,我在北大读书时,就听说北大有补发毕业证的先例。古文字专家陆宗达因为宗师黄侃离开北大去武昌,时读二年级的陆宗达自动离校跟着黄侃去武大,那时校领导有点生气,但也仅仅生气而已。很多年后,北大给陆宗达补发了毕业证。”
“那是因为北大,也因为陆宗达名气大。”艾教授望了一眼纹说,“我听辜先生说过,他听过陆宗达半年课,他对古文字的造诣真是很深。康熙词典上的不常用的字他都能诠释,字典上没收进的字,他也能如数家珍。名气大了,北大自然要认他这个儿子。陆宗达要是普通的无名小卒,北大还补发不补发毕业证?”
纹感慨着说:“名气大是一方面,领导人的气魄也很重要。”她可能是想当年如果不是哪位有气魄的军代表,坚持发给自己大学毕业证,以后学校是肯定不会补发的。
饭毕,琵琶抢先买了单,一共是八百六十元。艾椿摸摸口袋里五张大钞,不免惭愧。纹要来几个食品袋,把桌上的几个基本没动的菜打包:“你要不介意的话,拎回家去,别忘了放到冰箱里。”
出了饭厅,琵琶说要去看看汽车修理得怎样。
“能不能上你府上坐会!”纹说。
“怎么不能呢?”对纹的提议,艾椿不好拒绝。
进了艾椿的家,纹在室内转了转,就直率的说:“老艾,你的家也太朴素了吧,过去我一再希望你上我那边去,你坚持不去,我以为你舍不得舒适的家,你的家真的无法同我的家相比的,人生有多半时间在家中度过,总得把家弄得让你的视觉、触觉、感觉舒服些啊!”
“这屋子这低档旧家具跟了我几十年,有了感情,相看两不厌啊!”艾椿给纹削了个苹果,悠悠的说,语气中不乏真诚。
“不知你的女弟子怎么看上你这陈旧的很有点寒酸的家?我也真佩服当年你能依托这个简陋的家向她求爱的!”纹先抑后扬的说,“当然,人的因素第一啊,你是个有女人缘的大男人,我的同伴在见你的第一时间就夸你有气质。”
“你还是一个人吗?”艾椿问。
“两个人啊!我不是已经把我的朋友给你介绍给了你?”纹平静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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