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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疼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她一边心里甜甜的,一边想,以后一定不会进宫里去,不然韦不宣哥哥会心疼的。

一定不能入宫。

再后来韦不宣给她取了名字,是打算认认真真地抚养她了。

“不叫白碗,女孩子叫得好听点。我给你加个字……”韦不宣说着,提笔铺纸,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仪。

“唔,就叫婉仪吧。”

仪态婉约,风姿绰然。

一字之别,却仿佛人生都有了点睛之笔,蒙放光辉。

白婉仪去看那个字,带着叹服。她看过父亲和哥哥的字。

韦不宣的笔锋笔法,带着挥斥天下纵阖四海的恢弘力度,感觉好像撇捺间,装满了整个世界。

及至后来她入了宫,见了形形□□的字,也知道韦不宣的字论美感是不够的,譬如比之宋逸修的字,韦不宣是远远未及了。他的字称不得好看,却总有动人心魄令人激昂的力量。

可那时,她就觉得这是世上最壮丽的字。

韦不宣写下她的名字,似乎也很满意,习惯地转着笔玩,他转笔技法可谓出神入化,笔在他手中,如长了翅膀一般,轻盈转身,那蕴着墨渍的狼毫,藏着调皮的星星点墨,飞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他虽然肤色底子白皙,但大概是爱骑马,不是那种极白的,墨滴飞溅到脸上,白婉仪一怔,笑了起来,声音如清脆的旋了调的曲子。韦不宣被她笑得疑惑,摸了下脸,似有懊恼,却也跟着笑了出来。

他还喜欢喝朔方一种很劲道的酒,遂带她去过酒肆。

朔方城外,是千年的黄沙,掩埋了朝代更迭。这里汇聚了天南海北的人。有西凉国来通商的人,亦有中原远去大食的商人。城中偶尔可以看到骆驼,驼铃声随风飘零。

城里有一处不起眼的酒肆,幡子随风飘荡。这里实在是破败极了,门口矗立在街边,如同门牙缺了一颗,漏着风的黑洞洞,几乎令往来的人不想踏足于此。

然而,她跟随着韦不宣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应该说热闹得很,都是些江湖草莽汉子似的,赤臂露膀,髯长须粗,嗓门震天,吃起东西来大口豪迈得仿佛能吞下去一片天地。

韦不宣认识这个酒肆的老板。其实他并非第一次来朔方郡,毕竟韦氏祖坟在此。

百余年前,韦家发迹时,有高人定风水,说韦家的坟冢,得放在朔方城西北,背靠故国,面向北漠,“可见天下之瑰丽,可了生者之夙愿”。韦家如此照做了,力排众议,迁祖坟于朔方西北,但“可见天下之瑰丽,可了生者之夙愿”,却没见到啊?

白婉仪说,可能还没发生吧。也许,这瑰丽,是在你手里完成的。

也可能是在我死后,让我见证的。韦不宣笑意盈盈,简单一句竟有这样自信的气魄——整个韦家百年迁坟,只为了让他死后见证奇迹。

酒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似乎曾经很是了得,受人敬仰,不知为何归隐至此,开了这家酒肆。他和韦不宣高谈阔论,议论世间种种。说着揭开了一坛酒。

“英雄泪”。那老板得意地说,这酒只有英雄配喝得,喝了以后,先是觉得快哉落泪,有美人兮偎偎我怀,五陵风流把盏言欢。然后是觉得悲哉落泪,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壮志未酬,与天地问穷途无道,方知阮籍穷途之哭。

白婉仪听不明白,唯有很认真地吃着花生米,见那酒肆老板同韦不宣又说着什么笑了起来。

你们女子是不能明白这种心情的!那老板说,似乎很是高兴遇到了知己,又陷入了年轻时仗剑走江湖的豪情中,半眯起眼睛,声音是被岁月温柔了的沧桑——不明白才是福气哪。

韦不宣的笑依然明媚,白婉仪却觉得还是不一样。她也不缠着问,听他们逐渐唱起了民谣。

他唱歌时,喜欢用筷子击节,一定要打着拍。不然他要抢拍子,还容易走调。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来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儿还是我妻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花!”

白婉仪听过这个边境动人的传说。她问,张将军是英雄么?韦不宣说,是啊。

酒肆老板抢过来说,她是人人闻之肃然起敬的英雄!她被敌人活剐于阵前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声痛也不呼。后来,后来方将军去为她收尸时,才发现她舌头都咬断了——疼的。你说是不是英雄?

“可是,她也是女子,你们刚刚怎么能说,‘我们女子不明白这种心情’呢,她肯定明白的。所以你刚才说的,是偏颇的。”白婉仪很笃定道。

而酒肆老板这次倒没笑了,破天荒给白婉仪倒了一杯酒,他宝贝得不行的“英雄泪”。笑着点头,这姑娘真伶俐,我差点都忘了,张将军是女子了。

在他们心中,张将军是英雄,他们自然就忘记了她的女子身——白婉仪心想,可怎么会忘呢,这曲子开头不就是张家姑娘吗。

这个问题,白婉仪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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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听她轻声漫语,讲完了他们的故事。不自禁坐在她的面前,抬手抚着她的琴弦。

“他是你和你哥哥的恩人,他死后被写入《罪臣实录》。所以你想给他翻案,让他生时冤屈,死得无憾。是么?终你一生,只为完成这件事,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活。宁愿舍弃最爱的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白婉仪轻轻颔首:“你也不必用如此惋惜的腔调,我不喜欢这样的怜悯。死生之事而已。”

死生而已。

“死生之重不过有四,一则殉道,二则家国,三则报恩,四则酬知己。我死得如心所愿,并不觉得怜悯。”

用最虚伪的手段,行最真挚的事。

谢令鸢不知该如何劝说。

可白婉仪怀揣翻案之志,却爱上了萧怀瑾,为他做下了许多一发不可收拾之事。她变得犹豫不决,最终葬送自己。

“可是你的翻案,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谢令鸢知道她的偏执。打破一个人的极端,唯有另一种极端:“韦氏本就是替罪。倘若你翻案成功,国本都会动摇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如洪钟地裂。

白婉仪耳边嗡嗡的。“——你说什么?替罪?国本动摇?他替谁的罪?”

她的声音越发急切,不再是那个一潭沉水的人。

谢令鸢方才脱口而出,将当年四姝争后的真相道出来了。

在宫人的眼里,当年是韦氏因失宠而愤恨在心,针对后宫最有权势和最受盛宠的两个女人——德妃与贵妃,谋划了一切。于是德妃丧子,贵妃又牵扯了朝堂之争,不得已服毒自尽。淑妃掌权后张扬跋扈,又兼滑胎后有些神智失常,被皇帝降了位分软禁;柳贤妃死得蹊跷,明面说是病死,但传言都知道是太后所杀。

可事实的真相是,当年韦氏废妃是无辜牵扯,皇帝早有意除掉韦家,用她做了替罪羊,也能掩盖萧怀瑾生母的劣迹,当一块遮羞布。

所以,只要萧怀瑾在位一天,韦氏就不可能翻案。

这是宫闱秘事,但若白婉仪殉错了道,也太冤。

“韦氏早就被忌惮,韦不宣的死,是冤屈却也无可奈何。”

谢令鸢平静地,将景祐四年发生在宫中的事,告诉了白婉仪。

蝉鸣阵阵,从窗外的翠色中喧嚣传来,充盈了殿内。

阳光徐徐,却不炎热,仙居殿的清幽辟开了一隅阴凉。

谢令鸢的话音虽平稳,事情却不平静,那是惊涛骇浪,尽管已沉寂了许久。

良久后,室内都寂静了下来。

白婉仪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看起来也那样平静,仿佛谢令鸢说的话,没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谢令鸢等她回心转意。

最终白婉仪淡淡一笑,似有讽刺:“原来我这么些年,不过是飞蛾一样,扑向被虚伪之火掩埋的真相。到头来,镜花水月,风把黄沙吹过来,就掩埋了,什么挣扎的痕迹也留不下。”

这话说得真有些怆然。

她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了妆镜台前,对着镜子梳妆。

谢令鸢看着她的背影,看不见她眼神中闪过的转瞬即逝的绝望。

“我确实也没有必要,做这些无谓之事了。想要翻案,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需要谢令鸢劝,她知道以白婉仪的智慧,说这些都是废话。白婉仪不需要她点通什么,自己就可以想通了。

妆台前,白婉仪仔仔细细地梳妆。

涂上桃花口脂。

额间贴上了荷花花钿。

飞天髻上点缀了步摇。

她换上云色的广袖大衫,衣料薄如蝉翼,玉色的披帛逶迤。

她的眼睛很漂亮,总是含情凝睇的模样。从妆镜台前站起来时,谢令鸢恍然看到了一代宠妃的美、傲、韵味。

原来白婉仪在她们面前,其实一直很收敛。原来身为宠妃的她气场全开,竟然令人挪不开眼。

她站着,谢令鸢坐着,便仰头望她。

白婉仪微微一笑:“德妃,你还记得么,春耕那日,你欠了我一个人情。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践的人,不会背诺。”

“我记得。”谢令鸢点头,那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夜武修仪出了些状况,你隐瞒下来了,我是要谢谢你。”

“那就请你帮我个忙,我想求见陛下,请你替我向他转达——婉娘想给他弹箜篌。”

她盛装隆重,轻轻擦拭着凤首箜篌,目光温柔凝视。

谢令鸢见她神色诚恳,便明白,她大概是想梳妆打扮,挽回皇帝的心——毕竟萧怀瑾最喜欢听她弹琴,说不得见她求情就心软,会放她一命。

也好,总算白婉仪想通了。

谢令鸢颔首应道:“欠你的人情我会还,我会替你求见陛下。”

她做事一向干脆,又怕白婉仪改了主意,这就准备去面见皇帝。

临行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白婉仪跪坐在琴前,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谢令鸢脱口问道:“白婉仪,书箱里的那些兵器,你也并不知情,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替我承了这个罪过?这是比谋害皇嗣更重的死罪。”

白婉仪抚摸着箜篌的凤首,只淡淡一笑,让谢令鸢看不懂。

既然等不来回答,她就要离开了。然而在迈出仙居殿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谢谢你的口脂。”

白婉仪还随身带着。

她的手指在小叶紫檀的雕花纹路上轻轻拂过。

虽然她之前,想置谢令鸢于死地,以掩藏她的秘密,可当谢令鸢将亲手做的口脂放在她手上的那一刻——

她想,大概永远忘不了那馥郁的香气了。

要是天意不那么弄人,要是人间不那么讽刺,也许她会很喜欢听德妃说话——就像小时候喜欢听父兄讲历史故事,长大一点喜欢听韦不宣讲天下见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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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仙居殿,星使等在外面,迎了上来。谢令鸢向他点头,示意有救,自己也死不了。

星使露出了释然的笑,这单纯的笑容落在谢令鸢眼里,令她心生感慨——至今心心念念着她的生死攸关,也只有面前这个星气化作的少年了。

她很快派人去御前传了话。

“白婉仪求见陛下,说想为您再弹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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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婉仪说,想再求见陛下,弹一曲箜篌。

紫宸殿里,萧怀瑾泥塑人似的,呆了两日。

这个名字,如今听起来依然那么锥心刺骨。可是当她服软,说想再弹琴时,萧怀瑾觉得,他还是想去。

还是想见一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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