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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馝若。”城遥道。见清欢呆怔,他便又补上一句,“看上去。”

可随着他的话语,楼下那女子的歌声竟立时停了。

城遥一直盯着那女子,便见她是忽然消散在了黑暗中。所幸那两具血尸也未再次有所动作。

二人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即将放弃之时,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门扉开启之声。

清欢握紧长剑,暗自戒备。

但见一人以扇掩面,身着长裙,由门内平移了出来。正常人走路,膝盖总是弯曲,即使长裙遮掩,也能看出大概。身形更是具有起伏。可眼前这人,却是直挺着双腿,快速向着他们飘来。于其说是人,更不如说是鬼。伴随这楼内幽幽鬼气,以及死一样的寂静,眼前场景便是说多渗人便有多渗人。

眼看那女鬼便要飘到身前,清欢再忍不住,紧紧抱住城遥手臂,掌心忽然汇聚火灵,明亮焰团陡然袭向那女鬼面门,将她手中扇子点着。

“啊哟!”那“女鬼”惊叫一声,扔掉手中团扇,竟是月无瑕的声音。

“是你!”清欢惊叫。

先前在楼外,最先进入楼中的那人,竟是与他们分离已有一月的月无瑕!

月无瑕嘻嘻笑道:“开个玩笑嘛,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清欢抚着心口。

“你要开玩笑也看看场合好不好?”她说。

月无瑕哈哈大笑,黑暗滞重氛围竟在此时消散许多。

可他方一动作,便被自己的长裙绊倒,重重摔了一跤。

清欢哈哈大笑。

“现在怎么摔了,方才不是装得很像?”

月无瑕不接她话,颓坐地上面上满是惊惧之色。

“我什么时候穿上了这件衣服?!我只是在地上捡了一把扇子,根本就没有换衣服啊?!”他说。

随着他的话语掷地,清欢只觉自己的心脏再次有若鼓捶,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身姿突旋,仿佛被吸入莫名时空,再次睁眼,竟是已置身一座阴森城池之外,“酆都”两个大字有如血书。

“歌扇飞花楼,竟连通了酆都入口!”

耳旁城遥语声,使得她回过神来,月无瑕已经不见。

叶辰失踪已有许久,先前雪就曾推断他是去了冥界。

那么现在……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当往里一探。

酆都城鬼气森森,做的也基本都是死人生意,城中居民并不太喜一些修仙人士的到来乱了城中氛围。

城遥与清欢便一早在城外弃了飞剑,徒步进城。然而白日的城池却似与外界并没太大区别,反而显得更加的静谧。可也许是位于山坳之中,总觉阳光照不进来,空气也是黏腻湿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清欢对着城遥小声抱怨:“好像全身的汗都流不出来了。”

城遥不禁失笑:“你才来那么一小会,就觉得难受了啊。”

“对啊。”清欢忽然想到,“那这里的人平日都是怎么办的?”

“你真的想知道?”城遥的眼中透着一抹狡黠。

见清欢点头,城遥说:“那我就请你去吃点好吃的。”

饭桌旁,清欢嚼着麻辣鸡块,双颊通红,满头大汗,却偏又觉十分美味,根本停不下来。

城遥笑说:“现在的汗流出来了吗?”

“流出来了!”清欢说着有些气喘吁吁,“好辣!”

城遥轻笑。

清欢见他一副好整以暇,袖手旁观的模样,将一块鸡腿肉硬塞入他嘴中:“你也吃!”

城遥推拒不过,吃进嘴里,似冰玉无暇的俊颜顿时也变得通红。

清欢在边上笑得直不起腰。

小二恰在此时端上一叠新的吃食:“二位要的仙家豆腐Ru。”

“仙家豆腐Ru?”

清欢望着那一团红亮的色泽,一时不敢下得嘴去。

城遥说:“你尝尝。”

清欢连忙笑道:“你先请。”

城遥轻笑一声,便挟了一块送入嘴中。

清欢也学他模样只挟一点,顿觉分外鲜美受用。

“想不到这个,这么好吃啊。”清欢小声说,“不过为什么要叫‘仙家豆腐Ru’呢?他们不是不喜欢修仙的人来吗?”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从前这里还没有那么多做死人生意的。”城遥笑说,“说是这附近山上有个人去卖豆腐,路上看两个神仙下棋看得豆腐都发了霉。其中一个老头儿就让他的徒弟取了盐和香灰撒在豆腐上。那人挑着豆腐回家,谁知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十年’,全村人都不认识他了,他的媳妇成了老太婆,父母亲也都过世了。他的那挑子豆腐,却成了味美无比的豆腐Ru,因为跟神仙有关,所以就这么传了下来。”

“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十年啊……”清欢咬着筷子喃喃。

城遥刮一下她的鼻子:“你想到什么?”

“我觉得那个卖豆腐的人挺可怜的。”清欢说。

“哦?”城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清欢点头:“他只是出去一趟,再回来,原先认识的亲人朋友都已经老的老,死的死了,即使他的豆腐Ru再出名,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过几年他的妻子也要死了,可是他自己却还是一副年轻的样子,要一个人继续再活个几十年。”

城遥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清欢忽然粲然一笑:“不过还好,我认识的,都是仙人。不然如果只我自己一人修仙,活得长长久久却又孤孤单单,那也没什么意思。”见城遥似有些愣神,不禁关切问:“小遥,你怎么了?”

城遥只为她揩去嘴角油渍,笑说:“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谁都不该让谁独自留下。

清欢与城遥待在客栈的房中。

天还未黑透,城中的氛围就已与午间十分不同。各家店铺都早早打了烊,客栈老板也特地派人来嘱咐他们天黑了不要出门。从二楼客房的窗户望出去,整条街道都显得空旷无比,似乎还轻笼着一层淡紫色的雾气。

之后天幕尽黑,也只三两盏孤灯在薄雾中摇曳,隐隐透出光亮,仿佛是在接引着何人回家的路。

清欢望得胆寒,再想起这里紧邻鬼界,立马“啪”的一下关紧窗户。

城遥望她形容不禁轻笑,说:“你把窗户关了做什么?”

“啊?”清欢疑惑不解。不该关吗?不是老板说了夜间要闭紧门窗?

城遥从榻上坐起,起身伸个懒腰:“方才吃多了有些积食,走,我们去散散步。”

“不要吧?”清欢欲哭无泪。

“你害怕?”城遥凑近,细细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

捕捉到他眼中一抹促狭,清欢干脆把心一横:“散步就散步。”

反正有他在!

二人由窗户中越出,只几步便掠到街心。果然只见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清欢仰头,即将月半,天上却寻不见星月。

一路行来,虽气氛压抑,却并未见什么异样,清欢逐渐安心,松开了城遥的胳膊。

街边忽然窜出一物,自她面前掠过,瞬息便消失在街巷中。

“啊——!”清欢被吓一大跳,举目四望却并未见任何。

正惊疑不定,几声猫叫传来,原是一只野猫。

清欢却仍觉惊魂未定,方才被吓得不轻:“小遥,我们还是回去吧……”

“小遥?!”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城遥竟凭空消失不见。

清欢在空旷的街心四面张望,却无论如何都寻不见他的身影。

略微定住心神,她并不敢高声喊叫,只想快些寻回客栈之中,便向来路行去,谁知几次穿梭下来,却已迷失在诸多巷道之中。

“小遥……”清欢在一盏灯前蹲下,火光昏暗,只照亮一小段路途。

薄雾冥冥,只她一人的街道更显恐怖阴森。

清欢忽然望见为她照亮的那盏灯笼竟是白纸糊就,火苗跳动其中,白光森然愈觉狰狞。

当即也不敢多留,只起身继续寻路回去。

不知何时竟渐临一处河边,尝闻陆为阳,水为阴。此时在黑夜中看来,河面更无一星半点光亮,神秘昏暗,仿佛沉沦了无数恶鬼,直接连通幽冥地狱。

清欢只觉遍体生寒,牙齿也在隐隐打颤,生怕下个瞬间河中就忽然窜出厉鬼,将她吞噬。立马便决心转身离开,眼角却忽然瞥见河心一点光亮。

心中好奇心起,强自压下惧意,大着胆子小心向那点灯火靠近。细辨之下,原是有条小路延至河水中心。

逐渐靠近,竟隐隐听到哀哀凄凄的哭声,再走近数步,逐渐看出是一个人背对河岸蹲在地上,肩膀耸动,噎噎抽泣,似无限伤悲。

“你,是人是鬼……”清欢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右手按在织雪剑上。

那人转过身来,清欢就着他身前火光,隐约看出是一个男子的轮廓。

“我,当然是人,你又,是人,是鬼?”那人哽咽着开口,果是一副男子的嗓音。

清欢放下心来,说:“我当然也是人。”

那人不再理她,继续面向河心嘤嘤哭泣。

清欢心下好奇,蹲到他身边,只见他面前放着一个火盆,其间正燃烧着一些黄纸,夜风轻袭,将几缕残灰吹至河中。

“你在这干什么呀?”清欢忍不住出声询问,她心里还希冀着能够碰到一个活人,与她同行,最好将她领回客栈,至少也能为她指点下回去的路。

那人以袖拭面,揩去泪水,转向她道:“你是谁家的姑娘,大半夜了不待在家中,却跑到我这问东问西。我在这悼念我的妻子,姑娘如果没事,还是快些归家去吧。”

清欢见他面上隐隐透出怒气与不耐,又听她说是悼念亡妻,便只能调转回头,向岸上去。望着漆黑来路却又觉害怕,只想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就在河边石滩上寻了一块巨石靠着坐下,想等那人祭奠完了妻子与他同路。

那人哭声凄凄,裹带夜风袭来,听在耳中让人越发坐立难安。眼睛逐渐适应河边黑暗,只觉寥寥树影都是一些怪兽。怪兽她倒不十分怕,只怕树后藏了一个鬼魂。不禁心中越发责怪城遥,一声不吭却不知跑到哪去,害她一人沦落在此,心中想着便觉十分委屈。忽然眼前似更黑暗,阵阵阴风不断袭来,连流水声音都似消失了。

却听河边那男子一声惊呼:“婷婷!”

语声颤抖,似惊似喜似悲,夹杂诸多情感,难以厘清。

清欢悄悄自石后望去,果见河心不知何时多出一抹女子身影,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白袍迎风,却无一丝动静。

“婷婷,你终于出现了……”男子哭诉,“我深夜在此,就是想要再见你一面,我就知道,你不会真那么狠心,不肯现身相见……”

女子却并无动静,只木然立在距离男子五步处。火光昏暗,距离又远,清欢实难看清她到底是站还是飘。

“婷婷……”见女子不动,男子悄然起身向她走近,似欲将女子揽入怀中,“当日之事,我已觉万分悔恨,每每思及都不由肝肠寸断,如今你我阴阳两隔,我……”

这女子果然是鬼!

清欢急掩住嘴,不至惊呼出声。

那女鬼忽然越过她向清欢飘来,清欢陡然望见,心胆俱裂。

女鬼却只飘了几步便已止住,复转身面对男子。

原来她并没发现自己。清欢急忙抚住心口,只觉心跳嘭嘭,即将跃出。

男子似满面泪痕,抬袖轻抹,依然向着女鬼伸出双臂。

“婷婷,你如不能原谅我,就让我,陪你去吧……”见对方并无动静,男子忽然解下腰间长剑,作势欲将剑柄抽出。

女鬼抬袖,一阵阴风掠过,将男子携至自己身侧。

“婷婷,你原谅我了?!”男子放下长剑,十分惊喜地靠近她。

清欢隐约看见那女鬼似轻点头。

男子欣慰地将她揽入怀中,清欢疑惑,却不知抱一个鬼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当下打个寒噤,她可并不想体验。望见男子终心愿达成,不禁也心下稍慰,却仍十分惧怕那女鬼,当即瑟缩好身子,依然忍不住抬眼望向一人一鬼。

“婷婷……”男子悄悄伸手入怀,清欢疑惑,忽见他自怀中掏出几张符纸,飞快地贴在女子额上身上。

符纸放出金光,女鬼倒在地上,痛苦呻吟。见她果然动弹不得,男子大起胆子,拔出长剑,割破自己手掌,让长剑为自己鲜血沾染,举剑刺向女鬼眉心。

变数发生得太快,清欢亦觉难以置信,心随意动,织雪剑急急阻住男子长剑:“住手!”

男子忽见暗中窜出一条人影,不禁也吓一跳,待看清是清欢,不由怒道:“怎么又是你!”

清欢亦怒道:“又是我怎么了,好不容易等得你娘子来了,你为什么又要害她?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刺下去,她就要魂飞魄散了!”

男子道:“我就是要这贱人魂飞魄散!你识相的就快给我让开,不然连你一并杀了!”

“那你就试试看!”

男子果然提剑便刺向她。清欢见他确有歹意,原先对女鬼的惧怕不由去了八分,虽不知内里具体原委,却已十分痛恨这假情假意之人,当下愈发打定主意护定女鬼,要给那男子几分厉害尝尝。

忽然一阵清新气息驱散周身沉沉死气,清欢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一袭白衣已先她一步将男子制住。

“小遥?!”清欢见他忽然出现,面上掠过惊喜,心情却仍不轻松。

城遥转头望她,说:“欢儿,如此薄幸之人,你说,我们是该把他推入河里淹死,还是直接一剑杀了他?”

清欢微怔,城遥何时变得如此狠辣。

那男子却已在地上跪下,直呼饶命。

城遥道:“饶命可以,只是到底是有什么仇怨,你一定要这般诱出你娘子,要她消失殆尽?”

那男子又由先前狰狞神色,恢复原先那般声泪俱下,清欢与城遥对望一眼,都觉此人情绪收放自如,演技甚佳。

男子在地上边哭边抽自己耳光:“我不是人,我是一时迷了心窍,那日才会错手杀死我家娘子,又怕她化作厉鬼前来报复,所以才去寻了高人,得他指点想出这样的办法……”

“如此高人,倒不知是何许人。”城遥冷哼道,“怕是事情并非如你说得这般简单吧……”

男子一怔,旋即哭道:“都是那女人迷惑我的,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杀死我娘子……”

话说至此,事情已十分明了。

城遥冷道:“如此无情无义,不忠不信之人,还不如死了干净。”当即便举剑刺向男子心窝。

“不要!”

清欢感觉自己语声尚哽在喉,耳边已先自听到一阵女子呼喊。敛定心神,原是地上女鬼发出的惊呼。

“哦?为何不要?”城遥住了长剑,轻一拂袖,女鬼满身符纸尽被清风吹落。

男子望得目瞪口呆。

女鬼起身,俯身行礼道:“多谢二位上仙搭救。只是还请饶此人一命。”

城遥道:“为何?”

女鬼迟疑一会,说:“他终究,是我的夫君……”

“可是他不仅与别的女人相通,杀了你,还想打得你魂飞魄散,”城遥说,“你,还念着他是你夫君?”

女鬼轻叹摇头:“可如果杀了他,家中的两个孩儿就要成为孤儿了……我只怪自己命薄,遇人不淑……”

“婷婷!……”男子复又流下泪水。

女鬼却不望他,只向城遥道:“还请上仙饶他一命。”

城遥望她一会,轻轻点头:“我答应你。”

女鬼再行一礼,复向河心飘去,掠过男子身边,只略低头:“其实我从没想过要报复你。只愿永生永世再不遇见。”

“婷婷……”男子跪伏在地,伸出手去,入手却只是虚无。此时心痛姿态,却不知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清欢与城遥望着女鬼逐渐消失,心内感叹,便也不理会那男子,只向街巷中行去。

良久,清欢叹一口气:“你故意离开,就是要我看这一幕?”

城遥轻笑点头:“那你可看出来了什么?”

清欢说:“人有坏人,鬼也有好鬼。人和鬼只是存在的形态不同,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有些时候,人往往比鬼更加可怕。”

“欢儿真聪明,”城遥抬手轻抚她发,笑道,“那你以后可还那么害怕鬼了?”

“不害怕了。”清欢说,“可我还是想要咬你一口。”

在城遥反应过来之前,清欢迅速拽过他的胳膊,狠狠一口咬在他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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