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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茂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如果眼前年轻人没有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来,厚着脸皮讨要一碗酒。
当初第一次来此,为何刘志茂没有立即点头?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岛谭元仪可以在刘老成那边谈拢,那么刘志茂就根本无需继续搭理陈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再者陈平安可以想明白许多事情,红酥,春庭府妇人的隐蔽禁制,诸如此类,并不会真正让刘志茂感到“安心”,为何读书人既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结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会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是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陈平如何安处置那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畜生,就是一道无形的门槛,跨得过去,做得好,干脆利落,漂漂亮亮,刘志茂才敢真正跟陈平安打交道,做买卖。
打打杀杀,必须得有。
如何打杀,更是学问。
这条泥鳅和顾璨的所作所为,甚至是吕采桑、元袁这些所谓的年轻天之骄子,在刘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家伙玩过家家,说话的嗓门大一点,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点,就真以为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了。但是刘志茂非但不会觉得这样不好,反而这样才是最好的,太痴迷于所谓拳头硬不硬的小傻子越多,连只凭喜怒、动辄杀人的那双稚嫩拳头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岛屿、师门老祖宗的威势,都拎不清楚,值得刘志茂去担心吗?他刘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只会坐得更稳。
只可惜,来了个更加老江湖的刘老成。
既生刘志茂,何有刘老成?
时不在我,刘志茂只能如此感叹。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这个年轻人晚辈这边,如此低三下气,何尝不是大势所迫?不是那块玉牌,不是大骊铁骑,不是宝瓶洲中部的风云变幻?
不过陈平安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无比清楚这些,并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种让刘志茂都感到极其古怪的……规矩。
并且当这种一句句话、一件件小事不断聚拢而成的规矩
,逐渐水落石出后,刘志茂就愿意去信服。
刘志茂突然气笑道:“前有刘老祖,后有陈先生,看来我是真不合适待在书简湖了,搬家搬家,树挪死人挪活,陈先生若是真能给我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我必有重礼相赠致谢!”
陈平安不以为意,这些话,未必是假话,但是言者如何想,并不重要,关键是听者不能太当真,世事无常,今天人的真心,经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连本性醇善的曾掖都会走岔路,误以为他陈平安是个好人,少年就可以安心依附,然后开始无比憧憬以后的美好,护道人,师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时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岛,再见一见师父和那个心肠歹毒的祖师……
可能曾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一点点心性变化,竟是让隔壁那位账房先生,在面对刘老成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在那一刻,陈平安有过一刹那的心中悚然。
而他原本确实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点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陈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预测到,如果真是如此,将来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会怨天尤人,而且极其理直气壮。
唯独不知道,曾掖连自己人生已经再无选择的处境中,连自己必须要面对的陈平安这一关隘,都过不去,那么哪怕有了其余机会,换成其余关隘要过,就真能过去了?
靠运气,靠命吗?靠大人物无缘无故的青眼相加吗?
陈平安从不认为自己的为人处世,就一定是最适合曾掖的人生。
可是几乎人人都会有这样困境,叫做“没得选”。
陈平安更不例外。
家乡小镇,杨家铺子的草药,就是陈平安唯一的选择。最后,娘亲还是走了。
炊烟袅袅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妇人愿意打开了院门。曾是陈平安苦难人生当中,最好的选择,如今又变成了一个最坏的选择。
一部撼山拳谱,也是草鞋少年当时唯一的选择。
好在直到今天,陈平安都觉得那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去选对错、分好坏,老天爷就是要按着脑袋让你往前走。
一个人在当下能做的,不过就是怎么行走脚下那条唯一的道路。
只有走过去了,才有岔路可走的机会,才有从羊肠小道和独木桥变成阳关大道的下一个机会。
在看曾掖这条线的时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后,陈平安又一次感到无奈,甚至疲惫。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原来真正难处不在改,而是在知。
顾璨是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个极端上的曾掖,同样会犯错。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还很稚弱,修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渐完善的机会。
陈平安不会与曾掖讲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根本认知,只要知道得越多,就像手中撑着一把桐叶伞、油纸伞,对待风风雨雨,可以躲避更多,若是只与少年讲道理,而毫不知晓世道的复杂,无非是给曾掖编织了一个箩筐、背篓,让他背着,然后陈平安是在不断强行往里边塞东西,非但不会让曾掖走得更加顺畅,而是在负重前行,只会越来越吃力。
道理,讲不讲,都要付出代价。
学问,装进了箩筐、背篓,一样未必是好事。
世间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汇聚而成的学问,则是有重量的。
可这就像当年杨老头在陈平安腿上画就的八两真气符,既会让陈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一样可以砥砺武道。
这些,都是陈平安在曾掖这第五条线出现后,才开始琢磨出来的自家学问。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陈平安还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来不及。
原来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还要晃来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无比吃力。
刘志茂突然笑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言语,“陈先生,莫不是在‘观道’与‘合道’?”
陈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开玩笑:“原来真君真是知己。”
刘志茂郑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对,“你我大道不同,曾经更是互为仇寇,可是就凭陈先生能够以下五境修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陈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轨迹,能够与我说上一说,帮我观道更多,我也会感激不已。”
刘志茂连忙摆手,“知己不分敌人朋友,如今我们双方至多不是敌人,最少暂时不会是,以后再有冲突过招,无非是各凭本事。既然不是朋友,我为何要帮助陈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先生如今在咱们青峡岛密库那边,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钱了。如果陈先生愿意以玉牌相赠,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问什么,我说什么,就算陈先生不问,我也会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都说。”
那块玉牌的原主人,正是亚圣一脉的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更是坐镇宝瓶洲版图上空的大圣人。
刘志茂当然知道轻重。
既忌惮,又垂涎。
至于他可以不可以接手,其实很简单,就看陈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因为刘志茂并不真正了解儒家上边的真正规矩,陈平安反而知道更多。
陈平安笑道:“这个你就别想了。”
刘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无节制地汲取书简湖灵气水运,直接涸泽而渔,尽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刘老成,幕后的大骊宋氏,会阻拦吗?敢吗?”
刘志茂脸色僵硬。
陈平安微笑道:“放心,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礼。所以即便你们不敢拦,我也不敢做。当然,如果万不得已,我会试试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刘志茂再次抱拳,“恳请陈先生莫要两败俱伤,对书简湖釜底抽薪,也让自己彻底失去这块护身符。”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后,书简湖在前,先后顺序不能乱。”
陈平安站起身,“走,有请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顿我们家乡那边的冬至饺子。”
刘志茂跟着起身,瞥了眼无比凄惨的那条小泥鳅。
一把半仙兵,两把本命飞剑,三张斩锁符。
都是咱们书简湖的极好道理啊。
实在得很。
陈平安看也不看她,“去的路上,劳烦真君与我说说看蛟龙遗蜕的剥取之法,回来之后,我再听听她的遗言,万一,她的道理能够说服我呢?”
刘志茂哈哈大笑。
两人离开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边,顾璨脸色惨白,妇人更是难掩惶恐。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炭雪在我那边,想要与我讲一讲她的道理,就不来吃饺子了。”
一顿饺子吃完,陈平安放下筷子,说饱了,与妇人道了一声谢。
刘志茂便也放下筷子,并肩而立,联袂离开。
两人分道扬镳。
刘志茂先返回横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陈平安则独自返回屋子。
风雪夜归人。
剑仙的剑尖还在门上。
陈平安打开门,进了屋子,炭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想死。”
陈平安关上门后,“这就是你的道理?”
陈平安没有再理睬她,在书案和桌上点燃两盏灯火,从竹箱搬出那座“下狱”阎王殿,放在桌上。
继续做着这大半个月来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钉死在门口。
等到后半夜。
精疲力尽的陈平安喝酒提神后,收起了那座木质阁楼放回竹箱。
手持炭笼,他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书简湖,大雪停歇。
陈平安望着一座岛屿上大雪满山的冷寂景色,轻声道:“四页账本,三十二位,竟然没有一位阴物鬼魅敢开口,要我杀你报仇。所以我觉得你该死了,打算改变主意,准备不与大骊国师做买卖。春庭府那边,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饺子,也没人帮你求情。就像你说的,先前我金色文胆自行崩碎,顾璨是不敢问,今夜是一样的,还是不敢。这会儿,刘志茂应该在春庭府,帮顾璨娘亲祛除了禁制,多半会被她视为头等好心肠的大恩人了。至于我呢,大概从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负义的仇人了。”
陈平安单手持炭笼,走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剑仙的剑柄。
她满脸泪水,道心几近崩溃,反复呢喃道:“陈平安,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陈平安摇摇头,“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风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飞奔而来,他跪在门外雪地里。
陈平安持剑横扫,将她一分为二。
在门外的剑仙金色剑尖,横移出一段距离后,依旧没有被持剑之人拔出。
然后屋门被打开。
陈平安站在门口,“顾璨,我还以为你会说,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尽在我眼前的。我开门之前,还在想,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娘亲教给你的措辞。”
顾璨抬起头,无声而哭。
这是他离开家乡在书简湖这些年,第一次哭得重新像泥瓶巷当年那个小鼻涕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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