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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菀沁就知道,他怎么可能对吕八的要求答应得这么爽快。
木箱内,没有白米和面粉,惟独一个光秃秃的人头,脸上喷溅而上的血渍已经干涸结壳,眼皮微微睁开一条缝,毫无神采地望着箱外的人,是人死以后眼皮未阖拢的僵硬,俗称的——死不瞑目。
人头颈子上的锯齿很整齐,应该是在不能动弹的情况下砍掉脑袋,——也就是说,是被人绑住行刑的。
这人头披头散发,是个瘦削男子,看皮肤的粗糙程度和肤色深浅,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贫民,头上绑着一条黄色巾子。
是吕八那边的人。
应该是行辕官兵抓到的黄巾党。
他哪愿意跟黄巾党交易,分明是借口答应,约定见面,在两军面前,大大杀下吕八的风头,将吕八的气焰打下来。
她从震惊中拉回急遽收缩的心跳,手一松,厚重的箱盖“哐啷”一声盖上了,站了起来,转过身,朝另一个箱子走去。
施遥安有些惊讶,这丫头竟有点儿胆色,非但没吓出什么,还去一个个查看,望了一眼旁边的主子,只见男子眸子幽深了几分,泛起些许兴致。
云菀沁打开旁边的箱子,也是一颗人头,第三个、第四个……全部是黄巾党的人头。
她抬脸,看了一眼鞍上的男子,慢慢转过头,朝向吕八。
对面一行人早就看到了庆儿丫头的不对劲儿。
此刻见她查验完,望过来,粗疏的双眉拧得紧紧,一脸的难言之隐,吕八知道箱子里的粮草有问题,攥紧了拳,腮帮子咬得鼓如山丘,浑身气焰骤然升腾而起,沙哑着喉咙:“兄弟们,拿好家伙,咱们只怕被朝廷狗耍了!”
队伍内一阵凝滞,继而一阵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汉子们个个提起了刀剑长枪,脸色警惕起来。
“庆儿丫头!箱子里是什么!”吕八大声道。
夏侯世廷见这暴民头目躁动起来,对面的整个队伍有骚乱之迹,朝箱子边沉默的女子道:“丫头,还不告诉你主子。”
云菀沁见吕八一双虎目瞪如铜铃,深吸一口气,压粗了声线:“是人头,是咱们这边人的人头。”
黄巾党的队伍立刻如烧沸的水下加了一把烈柴,轰隆一下,腾了起来!
夏侯世廷眼眸飞扬,山峦般的修俊长眉斜入美鬓,长身未动,只抬起袖,一拂:“将粮草送过去吧!”
走出十来名官兵,将箱子抬起起,放到了旷地的中央,落地一瞬,士兵们将手中的箱子打开,同时朝对面转去。
箱内的景象显露在吕八一行人视线中,顿时惊呼起来——
黄巾党要五十抬粮米,秦王便顺他们的意思,准备了五十抬箱,每个箱子里却备上了一颗人头!
前些日子两方的下属在城内碰到,械斗之后,黄巾党被秦王的兵甲俘了几十人,听说本来跟几个暴民的家属一样,软禁在行辕,没想到今日一见,却成箱中鬼!
只当这秦王迟迟没有出击,如今答应交易也爽快,定是个软弱废物,再见青天白日下的狰狞场景,却才知道,对面这鞍上绣袍犀带,楚腰月容的俊美男子,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反朝廷者,死。”男子拉辔,长躯挺直,遥遥欣赏着对面黄巾党的惊惶,先前的淡泊甚至和气,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浑身煞气杀气双双卷升,一派冷绝,双目陡然更生气了诡冷,“妄图与朝廷谈交易,十八层地狱不够下。天灾当前,又谋人祸,自相咬噬残杀,最是适合叛贼,拿去吧,生肉活血的粮草,够你们添腹!”
空地对面的人马如滚水烧炭,哗啦啦喧哗起来。
声浪冲天,几乎划破天际,有愤怒,有惊恐,有忐忑,有焦虑,有迟疑。
田老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下属立刻会意,大声道:“朝廷杀害受灾民众,狗官,不得好死!”试图拉回黄巾党焦躁波动起来的人心。
“良民是不该杀,箱中人头个个都是暴民,死有余辜!”施遥安大声回应。
夏侯世廷目光投到那吕八身上,淡淡补充:“这些人,本王本来不准备杀,留待回京再罚,是你们头领亲自逼他们上了绝路。”
若不是黄巾党凭人质索要粮食,这些人是不会死的。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别听朝廷狗冠冕堂皇地挑拨离间,蛊惑人心!”吕八吼道,“兄弟们,你们忘记这些狗官赈灾粮食都发一半,藏一半吗?”
黄巾党举起钢枪刀剑,再次愤恨地叫嚣起来。
卫小铁着急,完了完了,小庆哥儿还在对面呢,不行,看这架势,两边万一闹起来,别说真刀实枪乱飞,就庆哥儿那身子骨儿,只怕三两下,就得被这些人高马大的兵士和马蹄子踏死!赶紧频频示意,叫庆哥儿快点儿找个机会溜回来,丢了半天眼色,却见她并没动。
今天的交易算是泼灭了,秦王是借这次机会用几十颗暴民的人头来震慑黄巾党,让晏阳百姓明白,与朝廷对抗的都没好下场!打下黄巾党的威风!
既是如此,吕八也不客气了,牙一磨:“将戚狗官带到前面!”
戚通判见着这场景,知道今儿完蛋了,三皇子根本就没想过换回自己,小腹一紧,裤管一阵热乎乎,全都尿湿了,被两个汉子推了出来,顿时双腿一软,跪下来:“秦王——救下官啊,救下官啊——”
吕八抽出腰带中的大刀,走上前,刀尖抵着戚通判的脖子,刀把上系着的红缨软软耷下,朝对面道:“这是你们自己找的!就先叫你们的通判官,给咱们几十个兄弟填命!说咱们暴民?堂堂五品官,死在暴民手上,老子看你们有没有面子!”又用刀背拍拍戚通判的脸:“刚刚你们那三皇子说我逼死了五十个兄弟,现在你看清楚了,是你们那三皇子逼死你的!”
戚通判屁滚尿流,毫无朝廷命官的气焰,自知秦王那边不会救自己,竟倒了戈:“吕、吕兄弟,我愿意马上卸官除职,加入黄巾党,只要留我一条命——求你了,求你了——”
吕八哈哈大笑起来:“那谁——秦王对吧?听见没!你的人,官儿都不要了,要投靠咱们呢!”
又撇下戚通判,朝前几步,语带挑衅:“这可难办了,三皇子,你说老子是将你们的通判留下来,给咱们兄弟刷马桶洗衣裳,还是一刀子砍下人去祭我那几十个兄弟呢!”
黄巾党的一群汉子也跟着大笑,有的还喝起倒彩。
“留我一条命,留我一条命,别杀我,我,我愿意为吕兄刷马桶洗衣裳!——”戚通判声嘶力竭。
云菀沁暗中喟叹,这戚通判若是有些气节,指不定秦王还能保他一条命,可贪生怕死到这个程度,绝对难逃一死了。
“岂有此理!”施遥安眉头一耸,官兵们也都略骚动起来,只是到底是正规兵士,见主子不动,大部分都沉得住气。
夏侯世廷并没回应吕八那边的嘲笑,接过部属递来的一柄蟠龙纹朱红长弓,夹紧马腹,长躯略弯,搭弦对靶,笔直正朝前方。
黄巾党众人一惊,只见当空一箭,破风呼啸而来,不偏不倚,直朝那戚通判飞来,两边的汉子连忙条件反射避开。
只见那锋利箭尖破肉一声噗的钝响,直直没入戚通判的胸膛肉内,从前至后,径直贯穿!
方才的求饶声余音未消,戚通判还没反应过来,訇然应声而倒。
“当官当到这个份上,活着也是耗费柴米油盐,白吃了这么多年朝廷俸禄,”夏侯世廷手肘一折,反手将那弓箭啪声掷回部属怀内,“收拾家门废犬,就不劳烦外人了。”
吕八惊愣半晌,已经确定了这秦王并不是之前想象中的善茬儿,幸亏今儿还多带了个人,有个后招,就算这次没能达到索粮的目的,也不能叫官兵坐了上风,呸一声:“好!老子就看看你有多狠心!是不是所有人质都不要了!”一拍掌。
只见人群退散,两名黄巾党从队伍中间押了个锦衣绣服的小少年上来,约莫八九岁,生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大耳阔面,一副痴肥相,一看就知道是个官家公子,一被押出来,就嚎啕大哭:“爹——爹——救儿,救儿啊!”再一看地上一箭透胸的戚通判,更是哇啦哇啦叫着起来:“儿不要死啊,爹——”
云菀沁倾前仔细望过去,今早跟在队伍最后面,也没多注意,原来吕八还多带了个人质。
胖公子这么一露面,行辕那边的人堆中,与此同时,有一匹马动了一下,一人连滚带爬下马,朝对面要冲去:“儿啊,我的儿啊——”却被施遥安下令,叫人拦住。
是黄巾党闯衙时侥幸逃出去的晏阳知府徐天奎。
徐天奎忙转身在秦王马下跪了,恸哭:“秦王啊,那孩子是下官儿子,您可千万要救他啊,我徐家这一代就这么一个种啊——”
徐天奎今年过了五十的人了,后院一妻六妾,统共七个大小老婆都没生个儿子,直到十年前,才总算有一房小妾诞下这么一个独苗苗,平日里宝贝得像什么似的,这次知府衙门被破,几房老婆和女儿没逃出来不要紧,可儿子没逃出来,却叫徐天魁如坐针毡,成日在行辕急得捶胸顿足,现在一看竟成了黄巾党用来威胁的人质,哪里能不心急如焚?
吕八见这次轮到秦王那边热闹了,大笑起来:“徐天奎,快求你主子吧!你这儿子肉厚,老子割起来,还得费力气呢!”
徐天奎这一听,更是脸色发紫,险些晕过去,拉住秦王的马头,死死不放。
夏侯世廷眉宇一紧,马缰平移一拉,避开徐天奎的拉扯:“弓箭手。”头略一转,冷冷朝徐天奎抛下一句:“黄巾党害你丧子,徐知府从现在开始,可以考虑如何剿灭暴民报仇了。”
一听这话,徐天奎知道三皇子决意已定,浑身虚脱,早在秦王一箭刺死戚通判时就该明白了,他摆明是不受半点威胁的,儿子这次死定了!平日在行辕见他仪态幽沉,哪里想到原来一旦对敌,心性竟是如斯冷酷凉血,什么情面都不顾。
徐天奎瘫软在地,被旁边的梁巡抚赶紧差人架到旁边。
此时,马队两边退开,弓箭队得了命令,齐齐上前,拉开一字弓,对准了空地对面的黄巾党。
吕八也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将徐天奎的胖儿子双手一抱,举上天:“好,兄弟们,准备好了吗?”
黄巾党个个士气充足:“好了!”
“三爷,现在真要跟他们干起来?”施遥安知道秦王的打算,这么久没与吕八开火,故意让吕八有平静日子过,就是因为还有更大目的。
今日,并不是擒住吕八的最好时机。
夏侯世廷也不要愿意现在拿下吕八,真正的大鱼还没游过来,现在收网,太不划算了,只是吕八今日挑衅到这地步,总得拿些威严出来震慑一下,眉间凌厉毕现,朗声一喝:“上箭!”
众将毫不犹豫,得令,从箭囊中抽箭上弦。
百箭齐发,一场血战在即。
“你们真不顾人质?”田老骤然开声,扬手指着徐天奎被举得高高的儿子,“别忘了,还有知府衙门的十几个官差和女眷!”
锦鞍上,男子仪态彪美,拎紧辔绳,轻笑冷语:“本王忘不了,不过,你们最好也记得,”眼波流转,正落在吕八脸上,“你们中有人的家属在行辕,哦对,还有你们头目的同胞妹妹吧!朝廷不像贼匪使这种胁迫的宵小手段,但你们胆敢再威胁,本王便也只能一个个拿来开刀!”
吕八想着被梁巡抚俘去的妹子,虽已有迟疑,可身为主帅,是队伍中的表率,若有一点退让,便会士气不振,忍住痛心和不舍,豁出去了,吼道:“带上盾甲!”手一松,眼看就要将那胖公子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砖石地面上。
这一落地,整个小人儿只怕血肉横飞,脑浆迸裂,却听秦王兵甲前传来“砰”一声清脆巨响。
伴着声音,火光一冒,引得两边的人都惊惶起来,又嗅到一股极浓的硝石味。
吕八震得手一松,胖公子摔了下来,却好歹省了力道,摔得并不太重,呜咽着爬了起来。
在场的都是些武夫,尤其朝廷正规兵士们,哪里会不知道是火药味儿。
刚刚验完货再没人多注意的那黄毛丑丫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施遥安的旁边,此刻手持一把黑色火铳,抵住施遥安的腰,声音压得低黯而嘶哑,像一头狠戾的小母兽:“走!”
“施大人——”众将士持刀过去,只见那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飞快举起手,又朝天鸣了一记空枪:“再过来,小心俺走火伤了他!”
众人知道施遥安是秦王爱将心腹,伤不得,也知道那火铳比刀剑还要威猛,看了秦王一眼。
夏侯世廷正欲找个机会消停这一场械斗,免得这么快将吕八绑了,接下去没戏了,这丫头从天而降,打断对峙,正合自己心意,却不做声,跨马朝前几步,若有所思望住那马下丫头。
云菀沁见他不放话,那些官兵依旧步步朝自己紧逼,将火铳往施遥安的腰内又抵深一些,扬起脸,直直凝住他,憋了声音,恶狠狠:“你,做主的,盯着俺干嘛?叫他们退后,放下武器,离俺远点儿!否则第一个崩了你心腹爱将!再崩了你!”
其貌不扬,行举也是粗鄙不堪,一双眼睛目光却是难得的澈亮如明镜,似是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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