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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五十年,隗文帝亲下罪己诏,还齐重北以青白,于裴城建万人冢,于皇陵设排位,令李家子孙后继帝位者,必年年香火供奉,以告慰北境无辜亡魂。

隗文帝退位,不称太上皇,不足一月便离世,没能熬过文帝五十年的冬天。

次年一月,太子李瑊登基,改年号为祭北,史称祭北元年。

新帝登基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的第二道圣旨,便是准了林怀济告老还乡。

*****

新帝高坐殿前,堂上只留两人。

“你也要辞官?”李瑊面露难色,“相国大人年事已高,卧床不便,朕实在是不忍再以国事扰之晚年,可定北候可是正值盛年,现在隗明看似繁荣,实则内里空虚,北境十二城更是百废待兴。朕新帝继位便顿失左膀,怎可再失右臂?”

“圣上抬举了。”齐钺抱了抱拳,“齐钺是个粗人,带兵打仗还可以,朝堂政事却是一窍不通,已经不能再为圣上做些什么了。”

“况且——”齐钺眼神飘向一旁的垂首默立的人,“圣上已得贤臣,定可助圣上再现隗明昔日盛景。”

“康柏?”李瑊的眼神看向一旁的康柏,“此次北境毒米案得以告破,卿实在是功不可没,可要向朕求些什么?”

康柏一届文人,多年寒窗,此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入翰林院,作大学问;可真的当李瑊问到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弄不清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了。

“圣上……”他的样子看上去拘谨又局促,“臣……”

“既然你没有想好,朕帮你挑了个去处。”李瑊浅笑,“户部尚书一职悬空至今,不知道卿可愿屈就?”

若是放在以前,康柏是一万个不愿意。

读书人,尤其是像康柏这样清高的,都瞧不上那些个铜臭气。

可这大半年来经历了这许多事,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手握整个隗明王朝的钱袋子,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想起年少时在北境拜在自己启蒙恩师门下后,老师教他们读的第一首诗——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个位子不好做,也有太多的诱惑,他突然真的不放心交给任何一个旁人。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他要做好这个位子,比起北境浴血的将士,比起翰林院鸿才的大儒,他也不矮半分。

挺了挺腰杆,康柏坚定道:“臣愿领户部尚书一职,不敢不殚精竭虑,以报皇恩!”

齐钺在一旁笑了笑,“恭喜圣上,又得一贤臣。”

“可是这还不够啊,定北候,朕还是不能放你走。”李瑊抱歉地笑笑。

“此次的事出在神策营,现在神策营空有一副皮囊,内里烂成了什么样子,你我心知肚明。薛宏朗告罪的折子也递了上来,神策营统领大将军一职悬空;你再帮帮朕,留下来,好好整肃整肃朕的神策营。”

“这个位子——”齐钺也跟着勾了勾嘴角,“臣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你真的,一定要走吗?”李瑊倾身向前,“若是北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日卷土重来,你也有人选向朕举荐吗?”

“若是四境有任何蛮夷胆敢踏入我隗明河山,齐钺即便两鬓斑白,也愿意随时再为圣上和万民披坚执锐!”

“若是山河安宁,齐钺只愿与心爱之人相伴山水,一世渔樵耕读,便于愿足矣。”

齐钺最后一次向李瑊行了一个庄重的武将大礼。

“愿圣上为一世明君,开万世太平。”

荆望和卫达跟着齐钺进了宫,看着齐钺推开殿前的大门走出来,都围了上来。

“诶诶——”荆望出了军营就是个没正型的,他手拐子顶了顶一道跟着走出来的康柏,“圣上赏你什么好东西了?是黄金万两还是美女成群?你现在有银子了,是不是该请我这个做大哥的去大吃大喝一顿?”

“酒色无益,只会消磨人的意志。”还走在出宫的甬道上,康柏自然是守规矩的,他往旁边让了让,不想跟着荆望胡闹,“圣上封我户部尚书,康柏食朝廷俸禄,每一分银两都是有数的,家中尚有寡母幼弟,怎可肆意挥霍。”

“嘁——没劲!”

荆望也搞不懂户部尚书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依稀记得以前打仗的时候,他们去户部要钱,从来没见过好脸色,他跟户部不对付,也懒得打理康柏,嘟囔着凑到了齐钺的身边去。

“侯爷,侯爷。”他手拐子又顶了顶齐钺,“那圣上可赐你什么好东西了?”

“那可就真是好东西了——”齐钺故作神秘地卖了好一会关子,直到荆望急得跳脚才接着道:“圣上赐了我,自由之身!”

荆望摸不着头脑,又缠着齐钺朝自己解释了半天才搞明白,齐钺辞官,决意离开隗都。

“什么?”

眼瞅着走到宫门口了,荆望看见了牵着枣雪的小斯,正在往马鞍上挂上齐钺的包袱。

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布包。

“侯爷!你真的要走啊?”他又看看一旁的康柏,“合着我们一群人废了老半天的劲儿,没一个捞着好处的?”

“也不是。”齐钺看着一直跟在一旁没有说话,却红了眼眶的卫达,“我给你和卫达都谋了好去处。”

“你从我爹在的时候就跟着他老人家,这十几年来在北境风里来雨里去,连个媳妇都没顾上娶。”他拍了拍卫达的肩膀,“现在天下终于太平了,可若是不教你带兵,想来你也不想做别的。”

“神策营是拱卫隗都的精兵,责任重大,现在却是一盘散沙;你从前跟着我爹后来跟着我,没少做募兵招新和训练那群新兵蛋子的活儿;要说这方面,我也是不如你的。”

“我想了许久,神策营统领大将军这个位子,你再合适不过了。能安安定定留在隗都,你也好张罗着娶一房好妻室,过过正常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

齐钺什么都替自己张罗好了,卫达千恩万谢,无以言表,只能郑重地朝齐钺行了个北境军的军礼。

“只此一次了,下不为例。”齐钺扶起卫达,“我现在不是将军了,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虚爵侯爷,教旁人看了去,免不得又参我一本,说我放肆僭越。”

卫达横不善言辞,也不好意思掉泪,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就被荆望挤开了。

“我什么都不要!侯爷!”荆望不管那些,就差站在宫门口抱着齐钺的大腿嚎啕大哭了,“我要跟着你!”

“荆望。”

齐钺眼神看了看左右,康柏和卫达都是识相的,立刻心领神会地让开了位子。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大哥的死,可不管他以前对你有什么恩,这些年你在侯府,在北境大营,对我、对齐家、对整个北境,该报的恩都报完了,仁至义尽。”

“你记着,我大哥的死,我们谁都没有怪过你,你也要放过你自己。”

“这么多年了,你不是围着我大哥转,就是围着我转,围着整个北境大营转,你可想过你自己?你有没有想做的事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侯爷……”荆望抽泣着,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这是……终于,要丢下、丢下我了吗……”

“我没有。”齐钺揽过荆望的肩膀,“你是我的兄弟,一辈子都是,你要愿意跟着,我这辈子去哪而都带着你;但我不能这么自私,你为我活了十几年了,也该为你自己活着了。”

荆望受齐锏重恩,后来又一直自责于齐锏的死,此后他就一直把齐锏的遗愿当成自己唯一的愿望,就这么活着。

齐锏最担心的就是齐钺,想看齐钺娶妻生子,可是现在齐钺什么都有了,他也不能真的钻进齐钺的房间瞧着齐钺怎么给齐家后继香火。

他好像突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齐钺的话。

他有什么想做的事,他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没有想过,什么叫为自己而活。

“我给你求了五府中郎将的位子,皇帝身边贴身近卫的首领,总算不埋没你这一身功夫。”齐钺拍着荆望的肩膀,“但我知道你不一定喜欢被困在皇宫里,你这性子,若是在御前行走也未必是好事。”

他说着又看了看一旁静静站立的康柏。

“他也是你兄弟,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不好做,他又是个执拗的死心眼子,以后在朝中还说不定会得罪多少人,有多少人想抓他的小辫子;你若是嫌在御前拘束,也可以去给康柏做个府兵亲卫什么的,他会是一个很好的户部尚书,跟着他,你也算是于国于民有功了。”

“可我……”荆望嚅嗫。

“现在还没想好也无所谓。”齐钺松开荆望,“你现在侯府里住着慢慢想,就当是帮我看家了;省得我日后回隗都,家里都不知道该成了什么样了!”

“你还回来吗?”荆望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回!”齐钺笑着,答得利落爽快,“我的兄弟在这儿呢,我肯定回来看你们。”

“那……”荆望有点担忧地看向康柏,想起了之前没有好下场的尤敬之,“你说新皇帝,会是个好皇帝吗?”

李瑊的母妃是裴城人,他的外祖曾是裴正庸的手下,当初李瑊母妃来隗都探亲,逃过了裴城沦陷的一劫。

齐钺猜想,李瑊不受隗文帝宠爱,也不受旁人待见,一定是由母亲带着长大,听过不少北境的事情,所以对北境有很深的感情。

但他这次的仗义出手,真的只是正义感吗?

齐钺也答不上来。

一切发生的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众人都不看好的太子在这样快的时间里就登上了帝位。

但齐钺不愿再揣测更多,帝王之术,本也不是靠着一腔热忱。

至少李瑊继位以来,各项政令都在与民生息;至少目前看来,都是好的。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至少现在看来,李瑊是这样的。

可曾经,隗文帝又何尝没有励精图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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