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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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篷落地,黑色的浪一般,在展琳的指下。
而她脸上的表情同她的步伐,亦在见到阳光将那身影完全包裹的瞬间,整个儿硬生生僵滞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一具蜡像。
耳边传来伊奴低低的话音:“我们不是故意的,琳。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袭击你的怪物……直到后来才看出来,他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你,而是……救你……”
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话语上,展琳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影,如果,那称得上是个人的话。
记得读书时曾看过一部系列电视剧,名字叫《侠胆雄狮》。讲的是一名先天性长着狮子的头颅人的身体、连父母都因此而恐惧他,将他遗弃的男人,同一名深深同情他,甚至因为他的善良他的侠肝义胆而爱上他的女记者间的故事。看的时候,她觉得这故事很浪漫,亦觉得那饰演男主角的演员虽然由始至终以狮头示人,却掩盖不了那份野性逼人的绅士和性感。
只是没想到,这故事描述的形象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不但美感全无,甚至,有一种真切寒冷到想要呕吐的战栗。
这名坐在甲板上的男子,他长着一颗同周身的肌肤一样漆黑的,豺狼的头颅。包括他的双脚,保留着狼爪的造型和尖锐的爪,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白光。
但他的身体真真切切是人的身体,修长,优美,像个最优秀的运动家。一头柔长墨黑的发自狼首垂下,奢华地披散至背后,随河面上动荡不安的风,丝丝绕绕轻舞于半空……
“嘿,女人……”嘴角牵了牵,暗蓝色的光自那绿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这狼首人身的‘怪物’轻轻避开展琳的视线,侧头,有些淡然,亦有些疲惫地透过围栏,望向尼罗河上空平静如洗的天。
展琳被这熟悉的话音震了震。
旋即留意到他身上的伤痕,由脖颈到大腿,深深浅浅,触目惊心地遍布在他身体的每处。最大的伤口有四五寸长,朝外翻出的皮肉在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射下,演变出一层死气沉沉的苍白。
她迅速蹲下身,拾起斗篷将那身体重新包拢。
手指经过他脖颈处伤口的时候,滞了滞,小心将边上渗出的血液轻轻抹去,却在同时感受到,那绷紧的肌肤在自己的指下,不为人所察觉地一阵颤抖……
“你说的,是他吗?”
身后传来伊奴的脚步声,展琳的手随即从他身上抽离:“……不是,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
“对,我哥哥。”用力点了下头,她背对着伊奴忙忙碌碌将那‘怪物’的发丝在帽檐内理整齐:“他病了,从婴儿时期就有的那种。你知道,”回头,朝身后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他淡淡一笑:“这病让人非常困扰。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医治这病的方法,但一直都不奏效,真的很难……”
“我能理解。”
“后来听说凯姆?特有位伟大的神官具有与神相媲拟力量,所以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可以说……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够为我们解开他身上这种先天性的,残忍的诅咒,对,诅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串话语,展琳把‘哥哥’轻轻揽入怀里,抬起头,目不转睛望着那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的伊奴:“对于我们来说,这病毋宁一种最毒辣的诅咒。”
眉峰轻轻一挑:“那位神官……你指的是俄赛利斯?”
“是的,没错。”
“但俄赛利斯已经去孟菲斯有一段日子了……”
“之前有点事,我们被耽搁了行程。而谁又会知道,好容易有了可以去孟菲斯的时间,船竟然会出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展琳将‘哥哥’从甲板上扶起。
船身忽然在浪花中一阵颠簸,而‘哥哥’,很适时宜地配合着在她怀间一个趔趄。
“他没事吧?”不再多问,伊奴快步上前帮展琳一起扶住他:“我真的很抱歉,他们出手很重。”
“没关系,这种事……一直以来没少发生……”
“……来,我带你们进舱,顺便让老穆亚来给他看看。”
“老穆亚?你们的医生?”
“算是吧。”
“谢谢。”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出个这么感人的故事,我亲爱的妹妹。”一直到进船舱,而伊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怪物哥哥’这才从她肩头处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斜睨了她一眼。
展琳的脸一红:“行了奥拉西斯,我只是希望他能在发现我那些话破绽百出之前暂时先放过我。”
“看来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或许他只是比较担心你的伤。”把奥拉西斯扶上床,展琳为他将已被伤口的血粘连住的斗篷小心揭开。目光随即撞见背部更为可怕的伤口,她眉心轻轻一拧:“天,他们几乎要了你的命……”
“因为他们以为我要吃了你。”床框是整片黄铜,平整的地方就像是面镜子,奥拉西斯对着反光处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倒影。
展琳的手指在他伤口处一顿,继而,一声叹息:“莫名和阿努的身体对换也就罢了,奥拉西斯,为什么现在你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够夸张,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法老王,比起自己竟然犹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道,当时只是想着把你从那艘船上弄出去,等留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用来抓住你的,居然是双手。”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厚实,指尖依旧留有尖锐的指甲,锋芒毕露,但五指纤细,修长,完完全全的人的指。他淡淡一笑:“也好,至少,我不需要再靠蹭墙来解决跳蚤的问题。”说这句话的时候尾巴轻轻甩了甩,只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你怎么知道我碰上了麻烦?”
他的耳朵动了动:“琳,虽然这双狗耳朵平时敏感得让我想发疯,但有时候,它确实非常管用。”
“我们的谈话你都能听到?”
“一层甲板而已,非常清晰。”
嘴角牵了牵,展琳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那双碧绿色的眼。
一阵沉默,她再次叹了口气:“其实你只要想办法找机会登陆就好,作为动物,你的行动性和自由性比人要大上太多。找到俄赛利斯让他想办法把你恢复过来才最重要,我的事,我自己以后能想办法去解决。”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亚述。”
干净利落的话语,伴随突然间冷凝下来的眼神,令展琳不由自主一怔:“为什么……”
“你对亚述这个国家了解多少。”
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串干净利落的字眼,紧跟着再次朝她丢了过来:“你对亚述王辛伽这个人,又了解多少。”
“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人,怎么可能了解他。”虽然照昨晚森所说的话,那位亚述国首脑貌似知晓她这个人已经很久的样子。
“所以你根本不会知道,一旦进入他的势力范围会有什么样子的后果。但我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脸色微微涨红,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说话时的语气。张了张嘴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走廊响起的脚步声,让展琳和奥拉西斯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是伊奴带着船医老穆亚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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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模糊了方尖碑上骄傲的字体,夜风轻轻掠过间,那些端坐于这地方数百年之久的石像,在少经休整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出它们端庄的容颜。
西部别馆,先代皇宫主建筑的聚集地,亦是一块被热闹与繁华渐渐遗忘的地方。正如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志,建筑,同样也不例外,尤其在这个对艺术与建筑极为敏感的国家。
“飒……”灌木丛一阵晃动。左右四顾无人,阿努从里头钻了出来,有点费力,并且被灌木毫不留情地烙上几道白色痕迹。几天下来,它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人身带来的累赘感,不但脆弱无攻击性,还极其迟钝,很难想象如果离开了群体,他们怎样在外面自由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不知道奥拉西斯和琳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它已经开始觉得一天一天日子过得越来越慢。
很怕那些穿金属片的男人突然出现跪在地上同它说些让它费解的话,尤其是路玛不在身边的时候;很怕每次上午都必须去的那个大厅,那张坐落于大厅中央的长桌、那些面目严肃,用刻意的礼貌和没有温度的笑容对它说话的光脑门老头;很怕使女每天用好看的笑容好听的声音叫它洗澡,作为一头狼的时候还有昆莎或者琳帮它洗,现在只要它提出请人帮忙,那些使女就会对着它咯咯不停地笑啊笑,笑到脸红,笑到路玛朝它直瞪眼。后来有使女悄悄告诉它,路玛在的时候她们是不会帮它洗澡的,除非路玛不在场。这算什么鬼道理,以前路玛在的时候不是经常看昆莎帮它洗澡的?再者说,路玛不在怎么可以,它现在简直一小会儿都离不看那个人,否则它就会浑身紧张,紧张得想对着月亮干嚎……
刚才又有穿金属片的男人来宫里找它了,路玛不知道去了哪里,它很害怕。所以在那个人的脚步声还在外头的长廊里回荡的时候,它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路嗅着哪里人比较少,一路朝这个地方躲了过来。
人的鼻子真的很糟糕,和他们的耳朵一样的糟糕。很多时候它只能靠香油味的浓浅来区别人流量的多少,正如现在,不过猜中的机率一般比较大,因为宫里头爱用香油的人不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
这地方很干净,虽然看上去比较陈旧。没有浓重得让它头晕的香味,没有让它感到紧张的,时不时出现的陌生人。它决定暂时多留上一会儿,在路玛回宫之前。虽然现在看上去天色已经挺晚了,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的肚子饿得有些发慌。
当人就这点比较好,作为狼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两顿,因为琳说它再吃下去胆会凝固并且变得非常高(其实展琳威胁阿努的原话是再吃下去它会胆固醇过高,原谅她的翻译水平吧,年代限制……年代限制……),而现在当了人一天可以想吃多少顿就吃多少顿,还有美味的夜宵。每每这个时候阿努才会觉得当人是幸福的,做人真好……
一阵风吹过,在它对着月亮发呆的时候。这让它没有毛发掩盖的身体觉得有些凉,鼻子痒痒的,它忍不住吸了吸。忽然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鸭肉香,眼睛一亮,因为那味道离得不远。就在前面几十步远的距离,它看到一座不大的宫殿,长长的窗户被一条帘子半掩着,里头闪烁着不太亮的火光。看不见人影在里面晃动,但那若隐若现的鸭肉味,确实是从那帘子背后飘出。
眯着眼嗅着嗅着,睁开眼的时候,阿努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人家宫殿的窗台上。
然后它看到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鸭,汁水淋漓地躺在张金色的圆盘中,边上一只高脚汤盅,里面浓稠的洋葱汤翻滚着乳白色波浪……
阿努用力咽了咽口水。
显然,坐在一旁神色有点呆滞的老太太对这两道美味没有任何兴趣,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她甚至连口水都没有流,真是不可思议。
这老太太阿努见过,路玛说她是奥拉西斯的母后。母后就是妈妈的意思,也就是说,她是奥拉西斯那个臭脾气家伙的妈。可是从它跟着琳住到这里开始,就没见过他们母子俩公开在一起接触过,甚至直到那个坑陷了琳的鬼地方彻底推倒重建,它才得以见到这位皇太后的真面目。这对阿努来说很想不通,阿努从小没有见过妈妈,阿努非常非常想见见自己的妈妈究竟长得是什么样,或许和琳一样温柔又野蛮,或许和琳一样的漂亮……但奥拉西斯有妈妈却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甚至见面,这是为什么,它想不明白。
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想明白,此时唯一能吸引住它的,只有那鸭肉浓浓密密的香。
前前后后扫了一眼,没看到有第二个人,阿努搭着窗框轻轻一跃,稳稳落在了这座宫殿安静到几乎无声的内殿里。
老太太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她的椅子上,面对着阿努,却又似根本没有注意到它般直直望着它身后的窗外。
“母后……”小心翼翼上前,阿努回想着路玛教给它的礼仪,单膝下跪朝她行了个礼。
而她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阿努不以为意,说了声“母后,我和您一起用晚餐吧。”,一张鼻子已经凑到了鸭肉的上方。
深吸一口气,口水已经开始泛滥。真香……
“母后,阿努吃了。”脑子被肉香一熏,说话就开始忘了用大脑考虑。乐颠颠抓起鸭腿朝嘴里塞,卡嚓卡嚓啃了几口,快乐的目光不经意间朝那位老太太端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它嘴巴张着,便再没能咬下去。
它看到那老太太一直呆呆望着窗外的眸子不知道时候开始,已朝着它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依旧直直的,空洞,甚至有些涣散。
但她却在对着它笑,薄削干涩的唇,微微咧开着,露出里头一口泛黄尖锐的牙。那笑是无声的,可是阿努敢发誓,在看到这老太太用无声的笑容对着自己的刹那,它听到耳边隐隐滑过一阵沙哑而尖锐的笑声。
笑声伴着那张苍老而惨白的脸孔,在室内幽暗的光线下,诡异得让它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
鸭肉自指间滑落,转身正要应着自己的直觉离开,阿努的脖子突然冰刺般一凉,随即,一道剧烈的疼痛自喉咙被挤压至暴胀的血管处绽开!
“嗷!!”身不由己地,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抬手想去掰开钳制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却在抓探见惊恐地发现,自己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只感觉脖子在不断地被收紧,刺痛,非常清晰的被人掐紧的感觉,但脖子上的确什么都没有。它挣扎着用力望向椅子上的老太太,她依旧微笑着望着自己,目光直直的,近乎涣散。
“嗷!!!”再次嚎叫,阿努的身体撞翻了一旁的桌子,撞得那汤盅和肉盆汁液倾洒了一地。
然后他再次听到了那似有若无的笑声,亦远亦近,不依不绕地在耳旁暗自回荡:“呵呵……哈哈……呵哈哈哈……呵呵……”
“嗷呜……”眼前一阵阵发黑,眦着牙,阿努瞪着双已经充血的眼愤怒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它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袭击它,但它敢肯定,和她有着不可脱离的干系。但,为什么?!
它不明白,它想弄明白,在自己不明不白被杀死在这里之前。
所以它用力地看着她,看着她微笑的脸,她呆滞涣散的眼,她隐在呆滞的眼眸背后,那疯狂而哀伤的灵魂……
疯狂而哀伤……
怔。
阿努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看出了这些,一闪即逝的感觉,仿佛一股被封闭了许久的泉眼,在它的目光同那呆滞的眼睛深深相交后的一瞬,喷涌般在它大脑中炸开。
平躺在地上,它忘记了窒息与挣扎。
而那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的女人,神情却在骤然之间,变了。
“阿……阿努……比斯……”嘴角微微牵动,一动不动的身体突然间在椅子上痉挛般抽搐起来,她望着阿努的眼睛,呆滞的眼球中,忽然掠过一丝暗蓝色的光线:“阿努……比斯……”抽搐越来越厉害,它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因她身体的战栗而被带出的隐隐震动,她挣扎着朝它探出一只手。手很瘦,褐色的斑点爬满整个手背,随身体的痉挛抖动着,如风中摇坠的枯枝:“阿努比斯……我的……我的……神……阿努……”
她的眼球因痉挛而朝上翻起,不断有白沫从口腔中溢出,但她仍然抬着手,挣扎着,对着阿努的方向:“我的……神……实现……契约……阿努……”
“太后!”一声尖叫,伴随整个宫殿内的火倏然而灭,阿努被勒得几乎要断气的喉咙,突然之间一阵轻松。
它大大喘了口气,肺部尖锐地疼,而脖子部位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然后火光被重新点燃了,照得不大的室内一片通明。于是它看到无数双脚无数张脸在自己眼前来回晃动,那些脸惊惶而诧异,对着它,亦对着那显然已经昏倒在椅子上的,奥拉西斯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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