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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外是无数逃难的人,待离得近了些,声音越发喧闹嘈杂。季语看起来不为所动,红寇心里倒有几分不忍。她知道挨饿的滋味,见这些难民衣衫褴褛面色饥黄,红寇颇有些感同身受。她自年少时贬至边关为女.支,又没有兄弟姊妹的帮衬,也是受了不少苦的。她虽然生得美,可心里总归有几分贵女的清高傲气。女.支.女身份本就是以色侍人,拼的就是房中术,她一个木头美人,自然比不上那些个放下身段的。她受够了挨饿的滋味,为了多吃几顿饱饭,少受几顿打骂,她也曾如此绝望过。红寇想停下马车接济几个难民,但见季语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鼓起勇气开口。待要放下帘子,却看见正前方一棵柳树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小女孩三四岁左右,瘦的不成样子,穿着被油渍汗浸的埋汰破烂衣裳。她小心翼翼从树上爬下来,手里紧紧攥着柳条上新生的嫩芽。不同于平常小孩子的光滑皮肤,小女孩全身皆是凸起的丑陋伤疤,腿上还未愈合的一道伤口已经溃烂,一群苍蝇围着嗡嗡地飞。

她抬起头和红寇木然地对视了一下,低下头,把刚撸下来的嫩芽和着泥土一口吞下,又将肮脏的手指含进嘴里,直勾勾地望着红寇……头上的玉簪。

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惯有的懵懂眼神,极具侵略性.的饥.渴.模样,倒像一头正觅食的小兽。

红寇心里泛起一阵钝痛。她真心想施舍这小可怜一些吃食,但她也怕接济别人会连累了自己。在一个人人自危的风月场里挣扎了十几年,红寇知道什么叫作谨慎。她早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应该少管些旁人的闲事。

红寇看惯了底层人间的哀鸿遍野,也敢于直面世间的恶,柔软的心逐渐变得粗粝。但那不是麻木。人到底是人哪,人都有私心,也都有善心,对一个不谙世事的无辜孩童冷眼旁观,终归是于心不忍。

红寇突然开口:“大人……”

季语侧头看她,波澜不惊的眸色像一层沉寂的死水:“怎么了?”

红寇紧紧绞着纤纤手指,忐忑道:“大人,让马夫停一停马车吧。南边柳树旁有个小姑娘,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薄衣裳,整个人饿的不成样子。奴家看她实在可怜,想下去给她送些吃食……”

季语叹口气:“难得你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心里还存了几分善意。去吧,拿些干粮给她。”

红寇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季语略微提高了音量,吩咐马夫:“停车!”

马夫忙用力勒紧了缰绳,倒是马儿因着长时间急速前进的惯性,好一会儿才缓缓放慢了速度。

红寇有些迫不及待,拿了干粮待要出去,却被季语拉住手腕:“再等一会儿,等马车停稳了再下去,别摔着。”

红寇乖巧点头,一双春水涟漪般的眼眸抬起来看了季语一眼,又如受惊的小鹿般垂了下去,脸颊上渐渐烧起两片红霞。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温热的触感,红寇怀里抱着干粮,神情有些恍惚,殷红嘴唇被自己不知不觉间咬得发白,像一朵瑟瑟发抖的菟丝花,展现着她的柔弱可怜。

待马车停稳了些,季语朝红寇点点头:“去吧。”

红寇这才缓过神来,咬着下唇跑过去,递给小姑娘一块烙饼。

红寇柔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呆呆地抬头——从未有人用这样温柔的眼神注视过自己。然而只一瞬便缓过神来,小姑娘夺过烙饼一口口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地回答:“柳丝丝。”

红寇闻言一怔,竟是与自己获罪前的名字同姓。红寇曾是礼部尚书柳珍年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只是世事无常,自贬黜为女.支.后,红寇便改了名字,不想让低贱的身份污了它的清白。此刻听见小姑娘的“柳”姓,心瞬间软了下来。这也许就是二人冥冥之中的缘分。

烙饼不过是路上充饥所用,因着存放时间有些长,有些发硬。小姑娘心满意足地咀嚼着,倒好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红寇怕她吃太急会噎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丝丝,以后看见要欺负你的人就跑,别再被人打了。”

小姑娘吞咽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也从未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嗓音喊过她的名字。小姑娘艰难吞下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烙饼,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爹打的。我爹说了,打我是因为爱我。”

红寇生平最恨这些不配为人父母的衣冠禽兽,可是恨有什么用呢,连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她自认也不过是些自作多情的暗自愤懑罢了。

红寇又从包袱里翻出几块烙饼递给她,转身却被小姑娘扯住衣襟,鹅黄色春衫霎时被捏了几处黑印子:“爹娘不要我了,姐姐也不要我吗?我会很乖的,打我的时候我也会很乖不会哭的。”

小姑娘仰头凝视着红寇,黑白分明的眼眸单纯无辜,却似乎蛰藏了让人猜不透的心思。稚嫩的语调里带着局促与讨好,也泄露出几丝对食物的迫切。小姑娘两颊瘦的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却大的出奇,此刻忽闪忽闪地看着红寇,像一只在路边偶然遇到的小奶狗,眼巴巴的蹭着裤腿讨食。

红寇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喘不过气来。她想漠然拒绝,可偏偏又不忍心。

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红寇把小姑娘搂在怀里,低声道:“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打你的,只会紧紧抱着你。”

小姑娘现在胃里充实,身上暖和。这不仅仅是由于烙饼和拥抱的作用,另外还有什么让她觉得充实和温暖。

她听见这个大姐姐的心跳声,怦怦怦,紧张灼热。

有人看见小姑娘嘴里的烙饼,疯魔般朝着红寇大声喊道:“夫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话音刚落,红寇已被那人摁倒在地,抢过她手中的干粮。有了第一个人打破禁忌,紧接着又有越来越多的饥民疯了似的扑到红寇身上,抢夺她手中所剩无几的干粮,她腰上系着的锦囊,和她头上的发簪。甚至还有人去抠小姑娘口中的烙饼,女人的尖叫声、饥民的嘶吼声此起彼伏,场面乱作一团。

听见骚乱的季语忙下了马车快步冲了过去,马夫紧随其后,手中紧紧握着长剑,步伐轻盈呼吸绵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想来也是,亲自送御史大人回京,绝不是普通马夫能接下来的差事。

马夫抽出腰间佩剑,剑锋指向对面的那些饥民,怒声喝道:“尔等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厚颜无耻去抢女人的东西?”

那几人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马夫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忙退到一旁低垂着头,嘴里塞满了抢到的烙饼。

红寇狼狈站起身来,一身娇俏的鹅黄色春衫被撕扯开了一道口子,手臂上被抓出一道道的血痕。小姑娘虽衣衫褴褛,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被红寇护着,倒是没受什么伤。红寇紧紧牵着小姑娘的手,看向季语的目光欲语还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欲言又止。

季语叹口气,淡淡道:“你要是喜欢这个小姑娘,带回京便是。”

红寇道声谢,待要回马车,却见路旁一具尸体直挺挺被草席裹了,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披头散发跪着,哀哀戚戚地嚎啕大哭:“哥哥!爹死的时候怎么说的来,你都给忘了!叫你照应着我!你就这么走了,可叫我孤零零一个人怎么活!”

小少年哭得满脸是泪的脆弱模样,很容易叫人心软。

红寇见其情凄意切,哭得嗓子都哑了,不免起了怜悯之心,走到那小少年跟前劝慰道:“赶紧把你哥埋……”

红寇还未来得及说完,那小少年见她一行人气度不凡,衣裳也穿得阔气,已抢了话头乞求道:“夫人您行行好把我买了吧!我得卖几个钱埋了我哥,给他买几刀纸钱烧!好人有好报!”

几个闲人过来七嘴八舌道:“辽国败给齐国是命数,战死的病死的饿死的成千上万,都用寿棺埋么?去寻个乱葬岗子罢!”

红寇又楚楚可怜地看着季语:“这小少年委实可怜……哥哥连副寿棺都没有……”

季语颇有些无可奈何:“买下他吧。”

红寇朝季语道声谢,眉眼间藏不住的欢喜雀跃。

红寇领着小姑娘和小少年上了马车,饥民们却一步步朝马车这里围拢过来,眼巴巴直勾勾地盯着马车里存放的干粮。

马夫手持长剑环视众人,厉声喝道:“谁再敢上前一步,杀无赦!”

灾民们早已被饥饿冲昏了头脑,七嘴八舌道:“凭什么他们有钱有粮有女人,我们什么都没有,连饭都吃不饱!”

“只要抢了这个阔老爷,这些粮食和银子、那个漂亮女人,还有那匹马,都是我们的!”

眼看灾民们离马车越来越近,剑拔弩张之际,季语却从容不迫走下马车,制止了马夫挥剑的动作,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几锭碎银子来,用力往远处掷去。

灾民们霎时往远处哄抢过去,一个个跟狼似的,看着银子眼珠子发绿,再也顾不得另一边的马车。

季语皱眉:“快走。”

马夫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子,马车疾速驶进无边无际的远方,将那些难民甩在身后。

经历了方才的骚乱,季语似乎有些困倦,斜斜倚靠在一旁小憩。红寇心底颇有些忐忑,但见季语似乎闭着眼睛睡着了,红寇只得噤了声不敢言语。

良久,见季语缓缓睁开眼睛,红寇这才小声开口:“奴家只是可怜这两个孩子,却没想到难民如此蛮横粗鲁,给大人添麻烦了。”

季语并未斥责她,只淡淡道:“无碍。官场沉浮多年,我见过太多明哲保身的人,反倒格外欣赏你的干净。回京后我会安置好这两个孩子,你只管放宽心,好好养胎便是。”

红寇点点头,嗓音粘腻如蜜糖:“全凭大人作主。”

季语再度闭上眼睛,沉声道:“我已带你离开军营,你再也不是那里的烟花女子,以后不必自称奴家。”

红寇闻言微怔,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略带惊诧地望着季语,眼神粘腻依赖。额发碎碎地垂下来,依旧是温顺乖巧的模样。

只有御史大人,从不过问她的过去,也不在乎她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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