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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思用完斋饭,绕着踏满积雪的幽径往后禅房去,走了许久只觉得两脚发酸,想歇息一会儿,方卧到榻上,婉茹抬着棋盘来寻她下棋,没多久功夫,棋子没下两步,人却睡着了,九思笑着让钱妈妈抱她回去睡觉。

院落寂静的很,脚踩在雪上轻微吱嘎吱嘎的声音也全进了耳朵。

她头也未抬的收着棋盘上冰凉的黑白子,听到许妈妈去而复返,便轻声唤道:“...您帮我换杯热茶过来,这茶都凉了。”

面前的青瓷杯被拿走,片刻换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新茶,九思伸手去拿,却突然看到榻几另侧坐下一个高大的人影,隐在晦明晦暗的烛火中,满身冷意,正解着外边的灰貂大氅,俊朗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白玉棋笥被掀翻,黑子白子落了一地。

“裴大人?”

九思只觉得茶水烫手,一手甩开掩唇没喊出声,“您怎么进来的?”

裴长仕看她一眼,探手把茶水往案几中间推了推,温声道:“恰巧路过,来看看。”

九思回过神,却是有些恼,她也是正经的大家小姐,歇寝的地方就让他一个外男随意乱闯,她咬了咬唇道:“...您也不该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进来。”

裴长仕注意到她面上的薄怒,怕是已经误会了,叹一声,出言解释:“原本是想请你出去说话,徐川候了许久,你身边都是许多人围着,只能来寻你。”

这倒是他还占理了?

九思身边的丫鬟叩门进来都被里边的阵势吓住,徐川这么个黑脸汉子佩刀立在屋里,铜墙铁壁似的,芙巧进来站在采锦后边儿,颤颤巍巍喊了句:“小姐......”

九思揉了揉额尖,吩咐她:“你出去等着许妈妈,待会儿就守在外边,莫要让人瞧见,若是祖母身边的人过来,就提前过来报个信儿。”

芙巧应喏而去,采锦挪过来两步,把地上的棋子捡起来归回到棋笥中。

裴长仕提了茶壶给自己斟茶,看九思有条不紊的吩咐下人周密行事,笑道:“怕什么?过是找你说几句话罢。”

九思一瞬无言,看着面前的人道:“...您自然是不怕的。”

裴长仕掀起眸子看她一眼,又慢条斯理的饮一口茶:“你不必担忧,外边布了暗卫,没人能进来。”

九思沉默不语,把面前的棋盘格子一路数过去,数了两排,才问:“您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她的声音不大,落在耳朵里有些绵软的味道,裴长仕目光落在她眼角那一颗泪痣上,轻轻嗯了一声,“是有要紧事,但也不着急。”

什么是要紧事,但又不着急?九思心中腹诽。

裴长仕极其斯文的笑了笑,从棋笥中拿起一枚黑子夹在两指间:“会下棋吗?”他拿棋子的姿态十分好看,那是精通棋道的人才能养出的一身气度。

九思晃了晃眼,摇摇头:“只是勉强能下。”

“无妨。”裴长仕抬头看她,把棋笥推过去,道:“你执黑子,我让五目。”

那便是十子,九思心里默默的算。接过他手里的那枚黑子,指尖无意识的相触,裴长仕蹙了蹙眉,收回的手心捻了捻那点冰凉,低头吩咐徐川把炉子推过去些。

九思心思全然放在棋盘上,十枚黑子围地自圈,已然布成一个小局,裴长仕不疾不徐的落白子,半柱香的功夫,她十子的优势全然不再,黑子被围攻,征吃的只剩零零散散几颗。

“平日里不下?”裴长仕摩挲着手心的棋子,看她盯着棋盘却愈发茫然的神色。

显然是一盘定局,九思弃了黑子,脸颊微红,小声道:“我琴棋书画里头,这一样最差。”

“人无完人,能通晓一两样就很是不错了。”裴长仕收了面前的棋盘,温声安慰她。

九思抬头看他一眼,想起自己那一手字,声音越发小了去,“...我旁的似乎也不大好。”

裴长仕闻言轻声笑起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章家上门去提亲了?”

“您也知道了。”九思捏紧袖子边的纹线想,连季宗德在朝中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裴长仕淡淡嗯了一声,“动静不小,朝中诸多人都知晓了。”

季九思垂下头去,燃在案几侧的蜡烛“噼啪”爆出了芯花儿,打破一室寂静。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父母不在,也只能听任媒妁之言了。”

“不愿嫁去章家?”裴长仕问她。

九思摇摇头,“章家声势显赫,我攀附不起。”

他指尖叩在桌上,落出响声,“那是相中了裴珉?”

九思蹙眉望过去,心里十分疑惑,自己不过是提了一嘴裴珉罢,怎么就让他惦记到今日?

且他说了,裴珉与自己不合适,上一世犯过的错,她如何会犯第二次?

九思皱了皱眉,正色道:“不敢冒犯裴公子,还请大人慎言。”

这模样落在裴长仕眼中,尽是女儿家心事被猜中,恼羞成怒的神情。他声音沉沉,问:“你可知道裴珉是何身份?”

九思有些好奇,“是何身份?”

难道是裴家先祖流落在外的血缘?

裴长仕一双深邃的眸子平静的落在她面上,“他是林安素与章家庶子的孩子,被章明达做了手脚,和梁王遗子互掉了身份。”

九思惊讶的微微张唇,短短三句话像听不明白似的反复嚼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呆愣愣道:“那章首辅次孙就是梁王遗子?”

裴长仕点点头。

九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那这般偷梁换柱...旁人可知道?”

“梁王遗子本是陛下托付于我。”裴长仕淡淡道,“梁王策反,太后藏匿其幼子在宫中,以外戚施压逼皇上留下梁王血脉,人是章明达带出来交给我的,算着时间,他和裴珉应该差不多一般大,这些...也是我昨日才查出。”

炭盆就在脚边,九思却觉得遍体生寒,想起章家突兀的提亲,心中更是骇然,只觉得绝处逢生一般,胸口提出一口气。

裴长仕一寸一寸打量她的神色,漫不经心的磋磨:“章家的婚事怕是推脱不掉了。”

季九思谈色生变,一张小脸白了些许,却还兀自镇定着,“八字没有一撇的事,祖母会想想法子。”

裴长仕带着惯有的儒雅的笑容,眉眼堆砌的愈发淡泊,不紧不慢道:“法子也不是没有。”

季九思投过一点希翼的目光,裴长仕看着她烛火下白皙的脸颊,和记忆里那个被拖拽在地上的小丫头慢慢重合,她是蛮荒之地长出来的,及腰小人儿磕磕绊绊这么些年,还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很是有些谋略,胆识偏偏又容貌动人的姑娘。

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嫁去章家呢?旁的人都说她命中带煞,那嫁去旁的人家也不好,那些人双眼睁不开,受了蒙蔽,只会嫌弃她。

但他不会。

裴长仕思及了许久的东西,突然捋出条理来,看见窗边摇曳的烛火,桃花纸上映衬着两人的影子,能听见细雪落下的声响。

他转过头去看她,问:“读过李商隐的诗吗?”

九思茫然眨眨眼,难道解局的玄机就在李商隐的诗里?

裴长仕触上她清泉似的黑眸,带着温润的笑意道,“何当共剪西窗烛那一句。”

九思像廊上的灯笼似的飘来摆去,划圈儿样的荡了几个来回,终于回过神,脸颊泛起一点红,恼道:“您是朝中二品文臣,自是怀中卿相饱经纶,来我面前卖弄什么学问?”

裴长仕拨下手中的菩提子,斜倚在塌上一颗一颗慢慢捻着,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了许久才出声,“论诗罢了,恼什么?”

九思却收不住恼意,世家皆言裴尚书是少有的洁身自好的人,府上干干净净不说,便是朝中应酬也从来未听过什么风流韵事。

她忍不住问:“您也知晓李商隐那一句诗是写给谁的,却还要讲出来,您难道不是故意为之?”

分明是一眼便明了的问题,他却似细细思索了一番,才慢悠悠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我与你论的只是诗文罢。”

九思无言以对。此人真真是端足了君子行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她只觉得口干,欲端起茶杯却被一只手拉住指尖,只一瞬便松开了。

裴长仕不动声色的把手收回来,提起煨在炉子上的茶壶往她杯中续茶,“冷茶喝了伤身。”

九思指尖发烫,连着脸颊也热起来,她嘴唇紧抿,茶也再没心思喝,睁着眸子去看他,愈发觉得看不明白,再一细想却又似忽什么都明白了。

她面色渐渐平静下来,眸子睇过去,淡淡道:“这也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吗?”

裴长仕却瞧着她笑,反问道:“你说呢?”

九思倏的起了身,站在一侧,朝他欠身,“夜色已深,大人逗留许久,只怕不妥。”

明着面儿要赶人走,客却不随主便,仍旧稳坐榻上,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看她:“急什么?”

他靠在榻上,闲闲散散的样子,气势压人,“你不是想知道章家的婚事该如何能推脱吗?”

不待九思反应,他不紧不慢的接了一句:“法子也说了,全看你如何想。”

九思闭了闭眼,只想将这尊不请自来的大佛抬出门去,趁着风雪夜里,随便找个地方,一把雪埋了。

她自诩是个清醒人,再睁开眼想把脑子过得那些话再说一遍,可瞧见他,不知怎地印象就模糊了。愣神许久才想起来,她是想问这个,她想问问裴长仕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裴长仕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分明诚心给你解局的,瞧你的神色,竟像是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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