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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老?们?不苟言笑,冷厉严肃。

他们?在等左月生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以少阁主身份正式出现在山海大殿,他的第一次发言从语调神?色到修辞内容都将被反复审视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点怯弱,一点失态,一点愚昧,都将彻底钉死他的纨绔与无用。

而堂堂山海,万载仙门,怎能交与庸拙之辈!

“玄武急息,兹系重?大。对内锁海治城不善,则损山海之根基。对外?应问公示不谨,则损山海之威严。拙见,除应龙司二部因循旧例,还需另委长老?率弟子抚定人?心……”左月生声音出乎意料,低沉缓慢。

阁老?们?神?色稍缓。

语急音高,是没多少机会面见宗门大人?物的小辈迫切展示自己时的常态,殊不知这样?反而越显浮躁慌乱。左月生身为少阁主就?该有稳如山岳的气度,他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高声叫嚷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因为所有人?都该全神?聆听。而他的语速也绝不会太快,因为他字字千钧!

一些?老?古板则在心底暗暗点头?:

不错,够沉得住气。

……陆十一,给我死!

沉得住的气左月生一边背仇大少爷写的小抄,一边在肚子里把陆净和不渡秃驴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敢沉不住气吗?!

吸着肚子说话本来就?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格外?考验人?的肺活量,只有在断句的间歇换气。说话一急一快,特么就?得直接背过气去?!

幸好,仇大少爷写的小抄,有够文绉绉的,数字一断,给了?他喘息之机。

否则左月生觉得,今天他只有腰带崩飞当众掉裤,或背气炸肺一命呜呼这两种结局……

“沧溟重?怒,妖戾定借机作浪,恶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谨守城关,严查街区。诸坊弟子,或五人?一队,或三人?一组,时时观风,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乱之机……”左月生陈述完该烛南自身该如何应对玄武提前?龟息后,话锋随即一转,“风花谷与我阁素有间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径清洲,烛南为我阁之根基,玄武异变,需防此三者借机作难……”

老?古板们?继续微微颔首。

左月生这一番话,完全是站在少阁主的立场,从整个山海阁出发,既看到人?数最多的渔民,也考虑山海阁财富根基的各洲商人?,既照顾到城池安全也考虑到仙阁未来;既地看到玄武龟息带来的危机也维护仙阁威严……内外?兼具,远近全观,个中提议虽然略显意气,但已经称得上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应阁老?将这部分人?和缓首肯的神?色尽收眼底,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

山海阁的阁老?人?数不少,脾气各不相同,派系众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这样?死板的阁老?。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阁有了?左梁诗这种修为平平,智谋平平的阁主。因为阁律规定阁主只能姓“左”——就?算那个姓左的人?,蠢得像一头?猪!他们?也非把头?猪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左月生这头?“猪”比过往的所有猪加起来还要?让人?失望。

这令死脑筋的阁老?们?终于有了?些?动摇。

应阁老?选择以左月生为突破口,切入玄武异变,除了?铺垫后续外?,还有想要?让他仓促发言,暴露不学无术本质,让犟牛一样?的老?古板彻底失望的意思!也就?是所谓攻城之前?,先摧敌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风凛凛踏进山海阁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了?:

敌方的基石不仅没被摧毁,还隐隐有稳固下来的架势!

不论这是不是左梁诗老?谋深算的结果,应阁老?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异变非变,凶杀非凶!”

左月生掷地有声。

他脸部的肌肉越发紧绷,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蕴藏无穷的决心。山海大殿万烛通明,寂静之后阁老?们?轻轻喟叹。

这一番话的确堪称“高见”,详略得当文辞考究,颇富哲思,可见少阁主并非传言中只会抱着算盘,满街乱窜,浑身铜臭的铁公鸡……虽然山海阁的确是以“商”为道,富甲天下,但这么多年来,山海阁的阁主阁老?们?一直在竭力打造“纳百川以济天下”的形象,阁老?们?也一个赛一个的风雅卓然。

他们?毕竟是仙门,不是纯然商会!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松了?口气。

仇大少爷要?是再扯长一点,他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刚一松气,左月生就?感觉肚子一挺,金腰带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气憋住……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快成铁打的了?。

救命,这破阁会什么时候结束?

部分阁老?见他荣辱不惊,越发惊疑,互相交换眼神?……过去?十几年,少阁主果然都是在韬光养晦……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这个地步。最后,几名阁老?把目光投向应阁老?,隐晦地催促。

“少阁主所言有理,”应阁老?抬高声,压下殿内的窃语,“足见虎父果无犬子!”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少阁主所说的,都是应对玄武提前?龟息的措施,却少了?对根源的探寻和化解。”

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让老?子多喘会气不行吗?

左月生暗中大骂。

仿佛听到了?他的咒骂,应阁老?接下来的话竟然不是冲他来的。

“我们?所处的这座高阁,脚下的这九座城池,乃至整个清洲的根基都由玄武驼负。玄武一旦有失,不仅烛南将坠入海底,整个清洲亿万生灵都将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数万年来,山海阁立骨为柱,守护玄武,代代相传,从不违背。”

应阁老?略一停顿。

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的左梁诗。左梁诗一袭白?衣,还是一贯地神?色谦逊,与他气势逼人?的儿子截然相反。听到应阁老?的话,也只是略微颔首,并未出声。

“玄武与山海阁息息相关,但数万年来,玄武对于山海阁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应阁老?目光直视左梁诗,“不论什么时候,能与玄武沟通,能知道玄武状况的,有且只有一人?。”

“是的。”左梁诗颔首,含笑道,“承蒙历代阁老?信任,左家承任阁主一责,与玄武结契也有数万年之久了?。”

“左家为烛南,为山海阁辛劳多年了?。”应阁老?冲左梁诗遥遥举杯,表示敬意,其他的阁老?沉吟片刻,跟着举杯。

“是诸位阁老?帮扶。”

左梁诗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示意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举杯还礼。

……老?头?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举杯。借袍袖遮挡的机会,他赶紧伸手把腰带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强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飞的危机,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飞快地回忆仇薄灯写在窗帘布上的内容,琢磨应阁老?这是唱的哪一出“腹里剑”。

毕竟是在匆忙之下写的,仇大少爷能简则简,题目干脆只用一二个词概括,得等到这些?老?家伙图穷匕见时,对应起来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在第二点的提要?,仇大少爷只写了?四个字“寻因”。

寻因?寻什么因?

应阁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应某忧虑已久。”

“应阁老?还请直言。”左梁诗道。

“玄武机要?,系于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将全部筹码压于一注,”应阁老?环顾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阁的顶梁,想来不用我多说,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龟息,循例无误,是以无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骤然提前?龟息,却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的声音骤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约,是否风险太过?”

四下俱寂。

左月生终于明白?他开?头?问自己“有何高见”是在打什么主意了?!这老?不死的,原来是想借今天玄武异变的事,插手与玄武结缔的契约!而其他阁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这个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赶来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要?是今天的阁会最后决定,以后由更多的人?与同玄武结缔,事情自然牵扯到他这个倒霉的少阁主。

操!

左月生险些?气炸。

他深呼吸,努力压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气,一气腰带就?崩了?,裤子就?掉了?。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诗环顾大殿,“诸位阁老?呢?”

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得差点让左月生前?功尽弃……拜托!老?头?子!别人?登门踹脸了?,你?还在这里客气什么啊!

一名阁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请教阁主,玄武提前?龟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减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来仇薄灯写的“寻因”是这个意思。

“玄武龟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抢在他爹之前?开?口,掷地有声。

所有阁老?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孟阁老?孟霜清皱眉:“少阁主,这不是能信口雌黄的事。还请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铜案,声如震鼎。他双手按在铜案上,如蓄势待击的猛虎般骤然向前?倾身:“与玄武结契的,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诸位阁老?也并非对玄武一无所知。”

他的话一出,一些?人?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明面上与玄武结契的只有历代阁主,但出于“忧虑”,这么多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过玄武……毕竟九只玄武那么大,就?驼城待在脚下。可这都是私底下的事,阁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阁老?适当地在某些?地方让步,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拿到明面上来说。

今天骤然杀出来一个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的棋盘给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兽,承系辰星之生气,昭预清洲之物候。”火光将左月生横肉紧绷的脸映照成一层金色,有若金刚怒目,“若清洲风雨不时,灾害臻至,就?会使得玄武气息衰弱。而谁掌四时,谁司物候,这种三岁稚子都知道的事,难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无礼。”

左梁诗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声。

左月生余光都没分他亲爹一丝:“有件小事,或许诸位阁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轨,鱬城日月不出,四/风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难道诸位就?不觉得,赤鱬之休眠,与玄武之龟息,极为相似?”

一阁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红:“你?是想玄武龟息与天轨有关,为百氏所谋?简直狂妄!无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词!”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严阁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离百氏有够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过节,给您进了?多少贡金?”

左梁诗摇摇头?,朝严阁老?拱拱手:“小儿性情顽劣,请严阁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无意把“老?”字咬重?音。

严阁老?脸忽青忽紫,愤然振袖:“不知日轨,不晓月辙,吾怠与汝言!”

……或有略通《天筹》之辈,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记!严词厉色。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的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的《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的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的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的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的。

且不提左月生过往的名声,单就?历术而言,普通修士单入门历术,就?要?花去?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更别提要?达到能够熟练运用《天筹》计算日月之轨的地步……能达到这个,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诉他的,那么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谁能够轻易地计算天轨?甚至不仅是天轨……还有最后一句令严阁老?状若入魔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有阁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的脖子,让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掐左月生脖子也没用。

他也不知道。

别说“反逆行”这句什么意思了?,他连什么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准确地说,那么长一段,他就?勉强懂个“日轨”和“月辙”是什么意思。“十乌负日,相错而息”,讲的是十只金乌鸟载着十轮太阳在十二洲的天空错开?飞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顾兔,朔望往复”说的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现阴晴圆缺的变化……

之所以懂这个,还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连轴转地计算日月记表,因为不懂历术,接二连三问了?不少蠢问题。仇大少爷那么懒一个人?,气得最后从软塌上跳起来,搞了?块黑木,强行给他们?扫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础的历法知识……

学习过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爷的原话是“与其被你?们?气死,不如我先把你?们?搞死”。

历术速成班不足以让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爷写的这段话什么意思。不过他奸商多年,行骗经验丰富,深谙“只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飞”的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紧!别人?也不懂就?赢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阁老?,”左月生扫了?一眼愣愣瘫坐的严阁老?,便把目光转向先前?发问的孟霜青,“现在是否还觉得我信口雌黄?”

孟霜清视线缓缓地从严阁老?还有其余几位精通历术的阁老?身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落座。

落座时,他瞥了?应阁老?一眼。

应钟神?色阴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吗?”左月生双手按住铜案,一一看过诸位阁老?,“明知日月有异,甚至已经危及山海,还要?充聋作哑吗?”

山海阁一片寂静。

“犬子年少,血气过盛,言语未免莽撞,还请诸位阁老?海涵。”左梁诗打破寂静,他朝应阁老?和孟阁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约,是为山海阁考虑。梁诗也觉一人?担此重?任,风险过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并非左家有意独占,而是此契约只能以左氏之血缔结。个中隐情,今日索性坦诚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记》载‘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风,节次寒暑。’其中一处风穴,其实便在烛南。”

应钟阁老?的眼瞳略微一缩。

“大家都知道,沧溟原称‘怒海’,风浪不歇,异怪丛生。”左梁诗笑了?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沧溟海中有一风穴,从海穴中涌出来的风是‘晦风’。大风鼓荡沧水,晦气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沧溟难以生存。”

“玄武镇海,镇的就?是晦风之穴?”孟霜清沉声。

“事实上,风穴就?在我们?脚下,就?在烛南城下。玄武镇沧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风的肆虐。但是天长地久,从风穴涌出的晦气,却会浸染玄武体内。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会进入一次龟息状态,净化晦气。左家之所以能与玄武结契,便是因为左家之人?的血液,能帮助玄武净化晦气。这便是左家这么多年来的秘密了?……”左梁诗环顾四周,笑了?笑,“说出来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谢阁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阁老?请起。”

左梁诗一揽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阁老?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扫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双手死死地按住铜案上,神?情紧绷,似乎在强忍火气。看起来,传言至少还有一点可信的——左家父子不睦……今天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诗安排的。那么,站在左月生背后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至于犬子所说的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诗苦笑,“诸位阁老?都知道,梁诗历术不过尔尔,不敢断言真伪。然而。辰星的确会影响晦风风势,玄武受到这个影响,提前?龟息并非没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锁海结束之后再议。”

一些?人?略微松了?口气。

左梁诗不动声色:“与之相比,另有一事更为要?紧。”

“阁主请讲。”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龟息,无法完全镇住风穴,晦风很有可能涌出海底。因此……”左梁诗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举手平拱至胸,尔后长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诗以阁主之职,请诸位阁老?,登城守海!”阁老?们?对视了?一下,紧跟着拜伏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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