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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开春的时候,村子边河水解冻,可?以捞鱼的那天,宝儿从原来的长久发呆,变成了大睁着眼无知无觉地痴坐,待阿娘炖了汤回来时,他指尖都冷了。“哐啷”一声,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打翻在?地上。

薛玄微又抱着那盏转鹭灯,看着“宝儿”体内的魂魄离散成满室萤火,然后沉默着,一朵接一朵地抓回灯中。临走前,他给张家夫妇留下了一锭金子,带走了那枚平安结,便如同来时那样,静悄悄地消失在?田陌尽头。

·

之后的很多年,薛玄微都奔走在?五州各地,寻找各式各样合适的身?躯。

并非所?有的新死身?躯都有用,还需得八字轻,因缘淡,命格弱而不胜,才能?勉强供萧倚鹤那团脆弱的魂魄相合暂居。但这样的人往往久病早衰,很难长久。

后来的几十年里,“萧倚鹤”做过王公贵子,也?做过贫贱乞儿,做过婴儿,也?做过老人,但往往不出几年,便要重新回到转鹭灯中,重新变成一团散乱的灵魄。

每一世?转投新胎,薛玄微便化作?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有时是“义父”,有时是“先生”,他当过至高无上的国师,也?当街卖过炊饼。

他看着薛玄微从青涩一点点披上了沉稳的外壳。

萧倚鹤想,怪不得,原来这就?是薛玄微那么会哄孩子的原因……

饶是谁连哄这么多年孩子,也?能?当男奶娘了。

每经一世?,薛玄微要补的魂魄越来越多,他几乎不考虑失去了这些魂魄碎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难眠,不寐,夜半而惊;有时一眨眼就?忘了自己刚才要去干什么;明明已经做过了一件事,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又去做了一遍。

严重时,宗门内几位掌事传讯来请示要务,薛玄微会愣一会,才想起他们是谁。

梦里的几十年,萧倚鹤看他用一次次希望,换来一次次失望,然后仍然固执的撕下自己的魂魄,一次次去填补他缺失的空白。

有时候萧倚鹤会觉得……他快要坏了。

终于?到第五十几个年头时,这一世?的“萧倚鹤”撑过了及冠,也?死在?了及冠,那是他活得最长久的一次。

——那一世?,他名“徐园”,是名遗腹子。住在?奉宁城北,花枝巷里的徐宅。

萧倚鹤看到这所?小宅及周围街巷样貌时,才恍然,那时候他们追查真凶到奉宁,薛玄微曾对着一处宅邸出神——竟是此?处。

怪不得当时薛玄微会在?奉宁城发病。

徐家是书香门第,但父亲早亡,母亲病弱……小徐园生下来就?缺了一只耳朵,另一只也?听?不大清声音,好容易到了七岁时,徐娘子也?因思郁成疾,很快去了。

临终前,她将小徐园托付给了一直照顾徐家的“道?长”,叫徐园将他视若义父,好好孝敬。

许是这一世?的“萧倚鹤”脑子灵光了许多,又早早跟着他的“义父”薛道?长修习了许多道?经,颇有灵性,是故身?体虽然一直小病缠-绵,但也?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两人在?一处僻静深山筑了小院子,远离尘世?。

十六岁,“萧倚鹤”那晚来的情窦终于?初开,他偷跑下山,买了一张避火图揣在?被窝里看。

十七岁,他第一次饮酒,就?灌了一整坛竹叶青,烂醉如泥时钻进了义父的袍子里,要与?他大被同-眠。

十八岁,他深感“义父”无微不至,自言养育之恩实在?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羞答答地要脱了衣裳“报答”他。

薛玄微养了几十年孩子,当爹当妈当先生,清心?寡欲至极,几乎失去了那方面的欲-望,乍然被自己亲手养大的“萧倚鹤”撩拨,惊大于?喜,被扑在?床上撕了衣裳,才想起脸红。

萧倚鹤看着这一世?的“自己”,默默捂住了脸。这幅骨子里还是一样的见色起意,面对薛玄微根本把持不住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就?不能?矜持一点?

这一世?,他的记忆虽然还没完全苏醒,但许多下意识的动?作?和习惯都在?慢慢恢复。这是难得平静的一世?,萧倚鹤终于?在?薛玄微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但这世?平静也?未能?持续下去。

先出现问题的却不是“萧倚鹤”,而是薛玄微。

——不断补魂造成的伤害铢积锱累,也?终于?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薛玄微的失魂症开始发作?了。

他发病的第一个表现,是把“宝儿”给忘了,那日他无意间翻出一直珍藏的“宝儿”的平安结,皱眉思索了一会,竟没想起这是何物,就?随手扔进了火盆。

没多久,他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好像过往岁月正以一种无法挽回的速度疯狂流逝,他尝试记下来,但提笔良久,纸上只滴落了一团又一团洇开的墨迹。

徐园打外面回来,拎着几根现掘的山笋,一进来就?纳闷地看着他。

“义父,你为?何还在?这里坐着?你不是说才学?会一道?花揽鱼,要做给我?吃吗?”

薛玄微愣了一下:“花揽鱼”

徐园抱着山笋,跑到厨房里看了一眼,气鼓鼓地哼道?:“说好的我?去挖山笋,义父做鱼,可?是现在?鱼都还没杀……义父骗我?,今天是不是吃不到了?”

薛玄微放下笔,起身?走到厨房,抄起菜刀。

等了好一会,不见他落刀,徐园正饿得流口水,实在?等不住了捂着肚皮问他:“怎么了呀?”

“……花揽鱼……怎么做?”

徐园:“……”

好容易东拼西凑做了一道?四不像出来,天快黑尽,徐园都趴在?桌上睡着了,他闻到鼻尖一阵鲜香,揉着睡眼惺忪的脸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端起筷子来扒了一块在?碗里。

刚要往嘴里送,就?忽然见到碗里的花生。

徐园看了看薛玄微,又看了看花生,欲言又止:“义父今天心?情不好吗?还是昨日没有休息好?”

薛玄微不解:“怎么了?”

“我?……”徐园挑起一粒花生来,笑道?,“义父忘啦,我?吃不得花生,一吃就?会全身?都肿,小时候贪嘴还差点丧命呢!”他没当回事,便放下这碗,重新夹了别的菜。

“……”而这一句,却似一道?惊雷彻下,令薛玄微整个僵住。

他忘掉的,不仅是那些陈年旧事、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他连徐园不能?吃花生这件事都给忘了。将来是不是还会忘记更多重要的东西?

一语成谶。

在?徐园二十岁及冠那日,薛玄微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把徐园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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