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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承载的是他第一次为人/父的莫大的喜悦,和?对那孩子随之而生的诸多期许。较之寻常的士大夫,顾泽其实算得很自律的人,不贪恋女色,一生也不过发妻、继室两个女子。
他的发妻,听顾家的老人儿说是冰雪聪明的人。攸宁相信,亦相信顾文季有些过人之处就是秉承于生母。
那个年轻人,除了在唐盈的事?情上犯浑,做了种?种?混账事?,一些事?情上的精明睿智隐忍,几乎要胜过他父亲,最起码,可以胜过同年龄段的顾泽。
那样一个长子,在顾泽眼里必然是极为出色的,曾对他寄予很高的期许,也曾因他的病倒伤心欲绝,可又能怎样?人到中年,只能选择承受、面对。
忽然知晓那个出色的儿子命丧于继室及其娘家的算计,他怎能不恨得发狂。
幸亏他是个文?人,要是个行?伍之人,以他那性子,必然要夏家一两个当场血溅三尺。
其次就是徐家。
如徐少晖所?料,徐老太爷发作了他一番,生了大半日的闷气,便因没得选择而选择理智面对,让儿子儿媳与孙儿商量安排诸事,言明不要出错,以免惹到那个小煞星。
煞星指的自然是攸宁。
林陌大抵四月十二三率兵回到京城。钟离远大约也在这前后抵达京城。
——旁的事?情也罢了,只这两件事?,攸宁每每念及,心头便是忍不住地一阵翻涌。
林陌回来之后,翻案的事?情便可开始进行?。那个人……当初林夫人一门心思嫁给他的时候,攸宁并不能全然认可,但也只是寻了个机会适度地提醒了几句,问真的不能再观望一两年了么?
林夫人的笑容灿烂又坚定,说我不能等了,要是当真看错了人,我认,你不要为我担心。
攸宁只能由衷祝福,再多说,连同窗之谊都要受影响。
而钟离远来到京城,对她意味的,则是结束长达数年的相隔千里,终于得以再聚。
不知道先生如今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他有没有被病痛折磨得容颜与心性改变。
更不知道,他那阳光一般的笑容,是否还如往昔。
改变是必然的。
换了谁是他,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年清风朗月的少年郎?
遐思间,齐贵家的派了一名小丫鬟过来。
小丫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生得白皙清丽,捧着托盘的一双小手白白嫩嫩,行?礼时亦无一丝差错:“厨房里做了几色点心,请夫人看看品相如何,能否待客。”
指的是初九宴请当日的点心,齐贵家的担心厨房服侍不周,先讨个准话。
攸宁忙让晚玉接了她手里的托盘,抓了把窝丝糖赏了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谢赏后道:“奴婢六岁了,叫清竹。”声音稚嫩,但很是动听。
攸宁笑容更为柔和?,“何时进府来当差的?”
清竹答道:“二月里通过牙行?来府里当差的。”
“怎么去了灶上?”
“奴婢的母亲是厨娘,走得早,所?以奴婢喜欢做菜,愿意在厨房当差,用心学些东西。”
口齿伶俐,说话很有条理。攸宁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孩子,想到了另一个小孩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赏了清竹一个八分的银锞子、一把铜钱,“铜钱用来买零嘴儿,银锞子要收好。”
清竹目露感激,便要跪下磕头。小丫鬟、粗使的婆子,寻常是很难得到银锞子的打赏。
攸宁示意晚玉拦下了她,笑道:“点心我得慢慢尝,明日再跟齐贵家的说结果。回去当差吧。”
“嗯!多谢夫人!”清竹端端正正地行礼,脚步如常地离开。
晚玉叹了口气,“这孩子,很是招人喜欢。”
“聪明,偏生命不好。”攸宁也叹了口气,“我记得,是被他爹通过牙行?卖进府里来的?”
“是呢,赶上那时候的管事做事?不大厚道,清竹只卖了七两银子……”晚玉觉着这话题有些丧气,主要是说再多也没用,强哄着攸宁去了后花园,“宴请当日,别人罢了,闺秀却是一定会?来逛逛园子,您好歹做到心里有数,而不亲眼看过,总归是不足以放心。”
攸宁失笑,“打量我不知道?不过是变着法子要我走动。”
晚玉笑而不语。
四老爷抽空到了樊姨奶奶房里一趟。
樊姨奶奶上火是真,也的确是有一两日不舒坦,眼下已经好端端的了,只是情绪特别低落而已。见到四老爷,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樊家那边不肯帮我了,你到底有没有尽力说清楚原委?还有妾室的事?,怎么就让老夫人和?唐氏打发出去了?”
四老爷面色冷峻,目光漠然,“打发妾室,只要正妻同意,怎么就不能打发了?”
“她好端端的怎么就容不下妾室了?还不是瞧着唐氏得势……”
四老爷打断她,语声冷冷的:“您所说的,是我的五弟妹,你要称一声五夫人。”
樊氏瞠目结舌,“你……你这是……”脑筋稍一转就明白过来,“打发妾室根本就是你的主意!”
“只能是我或我媳妇儿有主张在先,老夫人和?五弟妹才会?斟酌,才会?成全。”四老爷的笑容显得有些刻薄,“真不容易,您总算是想通了。”
“你这是在打我的脸么?在嫌弃我的身份么?”樊氏嘴唇哆嗦着问道。
“没有,怎么可能。”四老爷神色恢复了冷峻淡漠,语声则有些失落、无力,“我就是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您是什么居心。给我跟三哥安排妾室?怎么想的呢?妻妾凑到一块儿,不是争宠,就是妾室被正室整治死——您该不会?以为谁都是老夫人吧?她多少年了,压根儿就没把您放眼里,对我们兄弟却从不苛刻,更不曾给过脸色。”
樊氏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到头来,两个亲生儿子都对她满腹怨言,却对老夫人感恩戴德……
四老爷继续道:“要说过得最不容易的,也只有老五了。自个儿的娘那些年患了心疾,怨气全撒在他头上了。
“到了宫变、皇上夺位前后,老太爷又左一出右一出的,绞尽脑汁地给他使绊子。
“您别把他当正室生的嫡子,只当首辅看,他亏待过家里哪一个?
“爹娘都不省心,您这位姨娘再到姨奶奶的人,鸠占鹊巢,也变着法儿地给他添堵。
“我要是他,早疯了。
“眼下人有了贤内助,也摆明了是治得住您,咱就消停了吧,成么?”
似曾相识的态度,仿若听闻过的言语,再一次经历,樊氏已没了被事实打垮的崩溃,只有愤怒,这倒让她的脑筋转得更快,“你明面上是帮我去樊家,实则是料定我会?吃亏,不然根本不会?走那一趟!”
四老爷默认,又道:“樊夫人有自己的儿孙,自己和?儿媳妇身边都有妾室,她不可能把妾室当回事?,不然门风不就歪了?您兄长总觉着他亏欠您良多,所?以不管什么事?都想让你如愿,哪怕为难,也会?勉为其难。日后好了,您和他们都能松一口气了,正如萧府各个房头。”
樊氏胸腔里似被突然塞满了棉花,堵得她几乎窒息,过了好一阵她才透过气来,“你到底为何要把妾室打发走?”
比起三老爷,四老爷的言辞直接到了无情的地步:“我不想要妾室,不想要庶出的子女。”
樊氏深深地呼吸着,“既然如此,为何当初不言明?”
四老爷换了个闲散的坐姿,目露讥诮:“您三下两下就跟老太爷说定了,我跟老太爷说不想纳妾,他说不行?,那会儿老夫人又称病不见人,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跟您商量请您收回成命吧?”
也就是说,他压根儿不认可她为他张罗什?么事?,甚至觉得她多事?,所?以,即便始作俑者是她,他也只听老太爷、老夫人的安排……
太恐怖了。
她的两个儿子,太可怕了。
她多年忙忙碌碌只为他们,他们非但一点感激也无,反倒诸多反感抵触甚至嫌恶。
樊氏定定地凝望着四老爷,语声轻飘飘的,“那你隔三差五留宿外面是怎么回事??看中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没有。您多虑了。”
樊氏却叹息道:“外室还不如妾,你可想好了,若稍稍上得了台面,便将人迎进门来吧。”
“……”四老爷望着樊氏,满目失望。
生母分明是笃定他在外花天酒地,养了外室。
而妻子听三夫人胡说八道时,直接就给了人一巴掌;刚进门的五弟妹听他解释后便只有心安愉悦。
她们反倒比生母更观察入微,愿意相信他。虽然,妻子也只是相信,但那也就够了。
“没有劳什子的外室,我娶了谁就会跟谁携手白头,除非她实在觉着委屈,实在与我过不下去。”四老爷语声沉冷,“您那些不必要的心思,此刻起,可以收起来了。要不然,您就真得搅和?得我跟三哥永无宁日了。”
樊氏身形一震,惊诧地望着四老爷。
四老爷坦然回视,目光隐忍,又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暴躁凌厉。
怀疑他养外室?
他又没疯。
自己是庶子,怎么可能还愿意找妾室,外室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不过是与三哥一样,在父亲生母与萧拓之间反复犹豫,不知如何是好罢了。
说实在的,有些内宅女子的盘算,在男子看来总是荒唐可笑,可偏偏她们能摆出好些道道儿,让他们无话可说甚至无法阻止,能斡旋的余地便也有限。
他和?三哥就是这样过了这些年,太多时候都尴尬得无所?适从,然而生母却引以为傲,甚至于三哥的发妻亦如此。
要命。
他早就快郁闷死了,幸好有些人郁闷了会?借酒消愁,他就是其中一个。
眼下,还真是实打实的酒鬼了。
手握着酒杯时特别稳,换了笔杆刀剑,就不那么稳了。
酒鬼么,通常脾气也不大好,何况他脾气本来就不大好,这几年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说话的时候不噎人的时候总是比较少。
烦躁苦闷的日子里,经常萦绕于心的,不过是与妻子的隔阂,和?自己能否走出现今的处境。
单说处境,想走出也不难,萧拓给他和?三哥摆出过好几条道儿。
只是,他们不能接受。怕接受之后,反被生母与樊家拿捏,甚至于,被父亲出手阻断。
萧拓说不会?,没事。
可他们……已不想让相伴亦是看着长大的老五为难。
偶尔想想,欣慰亦心酸,在外的老五,简直是个不能招惹的魔头,而在家里,他简直有着不可思议的宽厚良善。
萧拓上午去了宫里,为了诸多将领的安置与皇帝、时阁老磨烦了一个多时辰,结果还好,桩桩件件皆如他所?愿。
时阁老脸色非常难看。
萧拓不动声色。
皇帝亦是不动声色,摆手遣了时阁老,对萧拓道:“看厌了御书房这些陈设,阁老与朕去外面走走,大事小情的,边走边说。”
萧拓称是。
君臣二人离开御书房,漫步在如画的宫苑春景之中。
“过一两日,钟离远就到京城了。”皇帝说。
“有耳闻。”萧拓道。本该乘坐马车缓行?的,可是钟离不耐烦,要策马而归。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顾自身安危,还是想早一日见到攸宁。
她于他,是不可捉摸千娇百媚的妻,于钟离,却只是个懵懂莽撞任性的孩子。
思及这些,萧拓一笑,暗叹这人世间的情缘总不乏离奇的。
“你想为钟离翻案,唐攸宁亦如此,你可知晓?”
萧拓微微颔首,“知晓,且一向认可。”
“这件事,到底是你一直甘愿隐忍搁置,还是另有考量?”皇帝问道。
“都有。”在皇帝面前,萧拓说任何一句话都有所?保留。
皇帝又道:“时阁老是我亲舅舅的堂弟。”
萧拓语声平静得近乎冷酷:“臣知道,这种?人,该容情时则容情,反之,格杀勿论。”
“什?么又叫做该容情时则容情?”
萧拓道:“譬如,帝王、首辅都不愿意认真追究罪责的年月,也就由着他在官场颠倒黑白。”
“因何有那等年月?”皇帝问道。
“臣以为,构陷人的人,最好的下场,还是该让当初被他构陷的人瞧着他不得善终为好。”
皇帝凝了萧拓一眼,衣袂在春末的风中微扬,绝美的面容上现出些许笑意,“但愿你能心想事成。”
“天理昭昭。”萧拓说。
“你可以回府了,劳烦你替我传句话,让你家夫人明日未时到御书房说话。”
萧拓剑眉微扬,没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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