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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令书下来的第三天,许笳决定去武陵。

三月十二号,那天雨很大,天刚掀开鱼肚白,瓢泼大雨兜头开始下。窗外的两棵树疯狂扭曲枝杈,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被狂风连根拔起。

从凌晨五点开始,许笳已经没了睡意。母亲从医院下夜班回来,顺路买的早餐就放在客厅餐桌,给她留的豆浆、蒸饺早就没了热气,软塌塌地躺在白色餐盒。

她只小小地啜了口豆浆,就丢在一旁。

去冰箱找了几片面包,泡了一杯燕麦片来到沙发,玻璃广口杯里升腾起淡淡的麦香,她剪开刚烫温的鲜牛奶倒进杯中。

细细的银匙搅拌了几下,许笳就着面包吃起来,这应该是离开家之前最后一顿早餐。

走廊右边的门没关好,风从厨房那里的窗户卷进来,撞开那扇门,金属门吸呯地一声擒住门板,正在房间内补眠的母亲翻了个身,嘟囔了句什么。

许笳放下燕麦杯,蹑着脚去关门。

母亲刘玉晴睡眠质量差,人已经醒了,只不过眼皮还是倦得很,撑着脑袋躺在床上。

“东西都收拾好了?”刘玉晴问,显然觉察到门口的动静。

许笳索性将门打开,见母亲卧室的窗户没关好,于是走过去锁上,将窗帘也给拉全,不让外面的狂风骤雨打搅到难眠的母亲。

“箱子昨晚上就装好了。”

许笳走到母亲床头,将亮着的床头灯关闭,手搭在刘玉晴额头探了探,“妈,我吵到你了。你再睡会儿,一会儿单位来人接我。”

刘玉晴闭上眼,叹了口气说:“你真的打算去那里?”

许笳替母亲掖好被角,坐在床沿儿,认真看着母亲说:“妈,调令通知书已经下来半个月了,也拿给你看了。单位的意思,优先推选我去,你也知道,机会难得。”

刘玉晴点点头,眼里却不免升起担忧,她握住女儿的手,拉进怀里说:“去了那里照顾好自己。缺什么给我打电话,还有,不要逞强,遇事多和同事商量。”

刘玉晴说到这里,停下来,盯着许笳的脸看了好久,许笳不明所以,手心拂过自己的脸,撒娇地说:“妈,我还没洗漱哩。”

说着,手挣脱了母亲的手臂。

刘玉晴的胳膊落空,在许笳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笳笳,你也别和我置气,妈以后不逼你了行吗?”

这话,细细的像夜里的蚊子在震动翅膀发出嗡嗡声。

许笳自然是没听见,刘玉晴也不想在女儿临走的时候表露出任何的担忧、或者说某种无力。

门从外面被轻轻合上。

许笳小心翼翼回到沙发那里,将电视机画面音量调到更低,她一个人能听到就行。

“据省气象厅最新发布的暴雨蓝色预警显示,未来二十四小时内,我省大部分地区普遍伴有大到暴雨,局部地区,南部山区、河间地带伴有短时间雷电特大暴雨,预估该地区一小时降水量35毫米以上。请防汛部门做好暴雨应急预案,及时参与防汛抢险救灾组织工作……”

新闻早八点,主播在最后一分钟念/插播稿子。许笳注意到那片厚厚的云层,刚好覆盖住此行要去的地方。

山阴县武陵村自然也包括在天气预报中的特大暴雨覆盖范围。

再看窗外,雨势渐起,竟比刚起床的时候还要笼得天和地看不分明。

吃掉最后一口面包。

洗漱完毕,她简单地擦了护肤品,薄薄地涂了隔离霜,描了两下眉毛,将面前的东西收进要带走的化妆包,然后就接到单位司机的电话。

梁师傅笑呵呵地问什么时候能走。

许笳握着手机回答:“梁师傅,我已经收拾好了,你过来就行。”

许笳又叮咛了一句,语气带着关切,“雨大,叔小心点。”

梁师傅那边许是正在开车,听筒里听见刺耳的喇叭,“许副科长,半个小时后我来紫町花苑接你。”

“好。”挂了电话,许笳又检查了一遍行李。

来到卧室,她从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里面抽了本深色封皮的书,打开翻了两下,拿到客厅,装进了黑色行李箱。

一切准备停妥,许笳的脊背渗出毛毛汗。

鞋柜旁边挂着的雨伞往地板滴水,滴滴答答和着墙上的时钟走动,九点一刻,许笳低头对表。

再等二十分钟,她就要启程去那里。

山阴武陵,秦岭和巴山之间,一个长期与世隔绝,民风简吝的小村落。

武陵,陶潜笔下相同名字的田园山村,只是不知道那里的人们是否也甘愿过诗文当中那般捕鱼、绩麻、耕种的小日子。

许笳吸了口气。

时光流转千年而过,世界早已今非昔比。

如果甘愿,那眼前这繁花似锦、快意幸福的生活,那些为了这些努力、付出、甚至于牺牲的人们,他们的心血岂不是都枉费了吗?

正是因为不甘愿,一些角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赶上时代向前迈进的步伐,所以才需要他们这样的人去努力、去实现。

即便在某些人眼中,像许笳这样的人只不过做了极其微小的工作,甚至于在极少数不解的眼神里,许笳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如果都往后缩,世间的道谁又来奋起追?

总有热血愿意慰藉贫瘠之地。

正如并不是每个苍鹰都有搏击蓝天的雄壮。

在许笳看来,她的选择发乎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武陵,有一种诗意的美,原始的美丽不经雕饰,野/性十足。若经过能工巧匠之手耐心雕琢。一定会绽放出更耀目的美,属于大多数人的美。

手中的杯子被捏得滚烫,望着窗外那密不透风的雨幕,许笳的眼眸明亮如黑云遮蔽之前的白昼。

九点四十,耳边来电音铃响起。

许笳捞过茶几上躺着的手机,放在耳边。

“梁叔,我马上下楼。”

纤手已经攀住了拉杆箱,许笳将斜跨小包拨到裤子中缝,弯腰换鞋。

刘玉晴披着衣服来到客厅,抱住宝贝女儿,脸上写满了不舍,她替许笳顺开跑到一边的刘海,捧着她的脸说:“雨这么大,那么远,我不放心你去。”

许笳握住母亲放在脸上的手,抱住担忧的母亲,安抚地拍她后背,笑着说:“每周回来一次行了吧?请母亲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许笳说着,转身去开门。

她怕再多待一会儿,会忍不住掉眼泪。

“你爸说要回来送你。”刘玉晴长叹一口气,替许笳整理领口的结,“大夫说还得住几天院。我早上下班,他想说点啥,我一打岔他又没说……”

“妈,别担心我。”许笳转过身,眼睛里跳跃出暖阳阳的颜色,拉住刘玉晴的手说:“照顾好我爸,我到了武陵会给他打电话的。”

“好。”刘玉晴将黑色旅行包和拉杆箱递给开门出去的许笳。再次叮嘱了一些琐碎的事。

合上门的时候,她将一块沁润的玉挂在许笳脖子。

冰冰凉凉的触感,许笳低头看,大拇指大小的一只翡翠蝉。

“八仙庵里刚拿回来,你戴好了。”

“妈,你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许笳拿起衣服前面的玉蝉,灯光穿透蝉翼,仿佛照见了春天里太白山巅最纯的一片雪。

“妈,那我走了。”许笳将玉蝉放进衣服里。站在门外,她扶着行李箱拉杆,走过去最后再抱了母亲一抱。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家。

也许等她真正进了电梯,母亲才关上门吧。

许笳摁了下行电梯,小小的空间,四面都是镜子,看着里面匆忙的身影、沉默着的行李,许笳总感觉母亲最后看她的眼神凄凄凉凉。

许笳拧眉,此次有幸被安排下乡,到山阴县开展扶贫工作,对她来说可以算得上遇到了职业发展的良机。

单位那些资历比她老的男士,虎视眈眈盯着这个位置的不少。领导看重她的专业能力和高校背景,这个位置才落到她头上的。

一句话,再没有谁是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从电梯出来,司机梁师傅已经站在门栋等她,见她手拎肩背,替她将黑色拉杆箱搬上了车。

车子离开小区,驶入纵横交错的城市道路。高架桥连通城南的山丘,车窗另一面,滔天雨水漫过玻璃,山丘更远处的隐隐青山似被挤压的海绵,伴随着越野车驶入高速,变成了一块干酪。

车载广播滋滋的电流声,提示着许笳这场大雨远没有消停的意愿。

两个小时后,他们开进横亘三省、绵延西部国土两千公里的秦岭。

从高空俯瞰,他们的车似一个小红点在沟壑纵深的山间河谷缓缓移动。

路边的交通警示牌,每隔百米就矗立一个,连续急弯、突然下降的陡坡、事故多发路段,这些潜在的行车危险提醒来往车辆提高警惕,警告司机保持意识清醒。

又过了两个小时,终于翻越过令两人紧绷神经的云雾岭。

梁师傅从后视镜里看许笳,终于松了口气说:“许副科长,过了前面的峪口,就到柞水咧。”

许笳握着手机,定位了最终目的地武陵在电子地图的坐标。

她了然于胸道:“至多再开两个小时,就到扶贫驻地了。”

梁师傅点点头,小小地抱怨,“这条道我走过好几次,就数这次难开。没办法,雨就没停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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