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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道远日暮,红日衔山。

在一片消褪霞光中,商队绕过几座延绵高大的沙岭,入目便是大片昂扬粗壮的胡桐林挺立于漫漫荒原之上,犹如最忠贞的卫士。

夕阳下,胡桐茂密的枝叶竟辨不出是绿还是黄。

被胡杨林密实环护其中的,有绿草黄稻,水波荡漾,恍似江南的牢兰海绿洲;有挺拔苍翠,盘根错节,状若盘龙的红柳柏杨;有夯土、凉沙混合烧成的土砖城墙;有高耸入云,净白端穆的他邦佛塔;有楼兰。

“回来啦!”雅涞欢呼一声,绿影如离弦之箭,放肆冲下沙岭。

卫璩停于沙山之巅,远目而去,清亮的眸底映着一方分明又融合的世界。

——城池与沙漠相连,绿洲陪黄沙作伴,飞鸟随驼铃起舞。

还有,翠裳小姑娘好似归巢的云雀,一路欢笑奔跑冲入胡桐林,雀跃翻飞的裙角,流畅如仙人画笔轻触,不经意间成了两方截然不同世界最完美的勾连。

小姑娘的欢乐无忧如稚童一般纯粹,连风都被感染得更温柔。

卫璩极浅的弯了唇角,眸底影影绰绰,竟隐隐填满了牢兰海的柔漪波光。

见妹妹已跑回楼兰去了,长三也跟着蠢蠢欲动,高声交代道,“万老翁,你还要在城门交过所文牒,查验货物,我们便不等你了。先走一步,骆驼先借我们,明日还你!”

长三说罢,示意卫璩随自己来。

两人两匹骆驼,飞快朝雅涞消失的方向追去。

越过胡桐林,入目便是楼兰披满霞光的浅黄夯土城墙,正中以佉卢文书着金光闪闪的‘楼兰’二字,边上还雕刻了一圈繁复诡丽的图腾,如同楼兰这座奇异繁华的沙漠城邦。

城门之前,以土砖铺就了一条宽阔大道。哪怕这个时辰了,城门口依旧排满南来北往的商队候检入城,驼铃响动,牛马嘶鸣,奇货盈车。

高鼻蓝眼红发的胡商操着口音奇怪的官话,手舞足蹈与城门戍卫确认货物与随行人员。戍卫们见多识广,竟能把这红毛的话猜得八九不离十。

站最前面的戍卫余光扫见有两匹骆驼直直冲城门来了,楼兰城中人畜货铺极多,是不许纵马纵牛纵骆驼的。

戍卫脸一虎,迅速把红毛商人往道旁一推,提了叉戟正欲呵斥拦人,便见两人同时利落翻下驼背,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人往哪里跑了?”

“三王子也回来啦!”城门所有戍卫同时抬起头,一收严肃,露出亲切又质朴的笑脸,见怪不怪的冲长三行了一个躬礼,热情指路,“阿依古丽往王宫方向去了。”

楼兰人几乎人人都认识国王家这双形影不离的小儿女。

是以,都不用长三详细问,他们就知道他在找片刻前刚蹦蹦跳跳冲入城中的雅涞。

长三高声道了声谢,领着卫璩从人满为患的右侧辅城门挤进去。

雅涞运气很不好,刚冲进城没走两步,便正面碰上了下衙准备回王宫的楼兰大王子,也就是雅涞的嫡亲大哥。

楼兰王膝下共三子两女。

其中,大王子长舆、二王子长亭与小王女雅涞都是国王与王后的亲生骨肉。

三王子长三与大王女阿涿则是楼兰王早逝庶兄的孩子。庶兄夫妇早逝后,楼兰王便把这双可怜的姐弟收到膝下抚养,并赐予正统王子与王女的身份。

大王子长舆五官与雅涞如出一辙的深邃出色,且身材很是高大,一袭玄色官袍越发衬得其正气凛然,伟岸不凡。只是面色冷了些,以致浑身萦绕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

长舆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想混进人群暂时逃避他的雅涞,俊脸一垮,沉声追问,“你为何会在此处?落跑回来的?”

雅涞瘪瘪嘴,欲哭无泪。

这些年,雅涞与长三之所以能频繁私入沙漠,而不被王宫诸人发觉制止,全因他们打的是随清理队伍出城,去清理孔雀河道下游的名义。

楼兰王国依水草丰茂的湖泊牢兰海而建,国中水源全靠牢兰海供给。

刚兴国那会子,楼兰这地界譬如塞外江南,胡桐葱郁,枝柳依依、白草摇曳,甚至还有适合耕种的沃土肥源。

但近年来,大漠风沙化趋势越发凶猛,牢兰海水域逐年缩小,不少土地因缺水而转盐碱地或沙化。

为防楼兰与牢兰海在未来某个晨昏,被大漠风沙彻底吞噬,楼兰王每月都会派一队人出楼兰,入沙漠,清理为牢兰海注入水源的孔雀河沿流淤沙。

雅涞是楼兰王唯一的亲女儿,楼兰王城最耀眼的明珠,长三是楼兰王最宠爱的幼子。有他们身先士卒参与河道清理的队伍,乃是振奋民心的好事。

因清理河道需要途径的沙漠地带并无任何风险,所以,楼兰王从不阻拦他们,任由他们隔三差五随队伍出城。

楼兰王以为儿女乖乖去清理河道的队伍当吉祥物去了,殊不知,一双儿女是和所有人玩了一出瞒天过海的灯下黑。

雅涞自十岁起,一直到如今近十四岁。每每以清理河道为由出城,实则十次里面,至少有五次,并未老老实实列入清理队伍,而是仗着自己奇佳的方向感,悄悄拐带长三深入沙漠,沿着沙漠一路探寻。

因为她认为,牢兰海的干涸缩减,藏着更深层的秘密。而非简单的飞沙侵袭,河道堵塞。

雅涞偷觑大哥长舆一眼,心中直叫苦。

长舆辅佐楼兰王处理国中事务多年,性子比楼兰王本人还要板肃威严,铁面无私,在城中极有声望。

雅涞虽打算回城便主动认错领罚,却并不想在板正的大哥手上交代。兄妹两僵持半天,引得路人纷纷投以惊诧的目光,甚至还有好事的大婶儿走过后,笑嘻嘻与同伴讨论猜测阿依古丽又犯什么错了。

“不说?”长舆不耐,也嫌在大街上丢人,拎小鸡崽子似的,抓起雅涞要走。

雅涞一看方向,不敢置信瞪大眼,“大……大哥,你要送我去官署衙门!”

长舆面无表情,“你从清理队伍私逃回城,罪同私逃兵役。按律,应当交由衙门审处。”

楼兰人少,凡是男子,到年岁后便得参军从役几年。饶是如此,楼兰兵丁也不过三千人。

“……大哥你清楚我是妹妹吧。”雅涞觑着兄长铁面无私的面孔,小心翼翼提醒,“我不用服役的。”

“没关系。”长舆面无表情,冷嗤道,“大不了让阿爹现给你加一条律法。”

现任楼兰王平生第一大爱好,便是完善并颁布各种律法。

从保护牢兰海水域的重大措施;到外邦男娶了楼兰女后该如何落户生活等拉拉杂杂,大大小小,都有。

雅涞咽口水,虽然她觉得楼兰王阿爹不会那么轻率,真给她量身打造一套‘律法’。但她若一直和这个属牛脾气的大哥拗下去,估计最后自己会加倍倒霉。

雅涞审时度势,果断认输,“大哥我说,我说。”

长舆一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嫌弃,找了个旮沓角落,放下雅涞,抱臂做洗耳恭听状。

“那个……”雅涞心虚得厉害,根本不敢与长舆对视,索性闭上眼,倒豆子似的,老老实实往外交代。

“其实我与长三并非每次都真的随清理队伍出城了,半数时间,是我拐带他进了沙漠。但最后我们会掐准清理队伍回城的时间,装作同行返回的,所以这些年一直没被你们发现。”

“这时节你们私入了沙漠?”长舆俊脸阴翳,双目紧张一缩,上下打量雅涞几眼,微不可察舒了口气。

下一刻,呵斥诘问像冷刀子似的,嗖嗖往雅涞身上砸,“平日你们顽皮也便罢了,竟屡次扯谎私入沙漠,嫌活着无趣是不是?进去做什么?又为何突然不欺上瞒下了?惹什么兜不住的祸了?”

雅涞耷拉个小脑袋不吭声,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长舆注意到她紧抿的唇角,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倔强,神思一转,蓦然想起什么。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雅涞大概八九岁,无意从各地商贾手中得了几本晦涩难懂,写阴阳地势的杂书。

大人都没当回事,但她一个小孩子,竟凭自己天生奇佳的方向感,摸索着看懂了。

并在一番研究之后,言之凿凿宣称,牢兰海的干涸缩减,除了与飞沙侵袭,河道堵塞有关,还因为它会移动。

所有族人,包括楼兰王夫妇,都对小姑娘天马行空的想象报之一笑,并不取信。只有与雅涞一同长大的长三,对此将信将疑。

长舆记得,他还为这事儿严厉斥责过雅涞好几次。

让她不许再在人前说这些滑稽言语,损坏王室体面,胡乱动摇人心。

雅涞最开始还与常与他争辩,但后来,所有人不信任的哂笑,似乎终于磨灭了小姑娘的孤勇与坚持。

这些年,长舆再也没听雅涞说过类似的‘胡话’,以为她是小孩子记忆浅,早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

没想到,她竟执拗至此,甚至不惜多次冒险私入苍茫大漠,大海捞针般,漫无目的去探寻所谓的证据,要为童稚时的推测下定论。

长舆凝着一副倔强相的妹妹,到嘴边的怒叱,竟出不了口,百味杂陈。

“先不提你去沙漠的前因后果。”长舆生硬道,“说你为何不再隐瞒行踪。”

总不能真是为那个荒谬的猜测找到了证据,大大方方回城来公示的。

雅涞一听长舆的口气,便知他猜透了自己这些年的心思,拍拍装羊皮卷的防水皮套,闷闷摇头,“这四年我一无所获,倒是把楼兰周边沙漠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意料之中的答案。

长舆望着还不到自己肩头高的妹妹,并未像从前一般斥她滑稽不着边际,只淡淡“嗯”了声,“继续说。”

“这次之所以主动回来认错。”雅涞心虚又愧疚,瓮声瓮气的,“是因为我把长三带到沙漠腹地的白龙堆去了。以前我都只带他在安全的沙漠里游走探寻的。”

雅涞扣扣手指头,这些年,她多方探寻却一直未找到验证自己猜测的证据,面上不显,心中难免着急。

但她还未狂乱自私到拉兄长拿命陪自己冒险的地步。

早在距白龙堆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时,她便放弃了这次的探寻之旅,示意长三改道向西返回楼兰。

谁知不凑巧,正好西方向有风暴袭来,两人只得往风暴相反的东方向寻找沙穴躲避,结果误打误撞奔到了白龙堆附近。

虽然侥幸没在那处传闻中的埋骨坑出意外,但到底是做了轻贱人命的大错事。

这次在回楼兰的路上,长三总说要找阿爹阿娘告她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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