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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居宫中,因为身体极差,王泓几近没有一次可以外出游乐的机会。而在日常生活中,他所能接触到的人,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几乎形成一种固定模式。
除了每天都会在去向父皇母妃请安时见他们一面,陪一小会儿,他偶尔也可以去叨扰皇姐,皇弟则是常常一年半载里头难相聚几天,生活中大部分时间,还是与太医局的御医打交道。
但生病就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也是因此,让王泓很早就能感觉得到,叶医师与其他御医很不相同。叶医师的礼敬,总是隐隐带着很强硬的距离感,例如王泓叫他不必拘礼,他却丝毫不领情的依旧卑躬屈膝着。
叶医师并非是身戴重罪,而需要以身为奴来偿报的人。相反,在身周没有闲杂之人的时候,父皇常以一个寻常父亲的身份,在施家教时告诫说:要尊重叶正名,不能忘了叶家对王家的恩义。
王泓不知道叶家对王家的恩义,具体是什么,但他认真做到了父皇告诫的“尊重叶正名”,然而今天看了近似癫狂了的叶正名,他才恍然觉悟:叶正名真正想要的,恐怕不是“尊重”这两个字。
他要的,是一种实质性的东西。
而王泓隐隐又觉得,这种绝非是名誉的实质物,也与官衔无关。
如果叶正名要做官,朝中不是没有轻松又收入不俗的“肥差”,以父皇对叶家的重视与感激,叶正名若想开出一些条件,只要别太玩过了,父皇要许给他什么,怕是也不会有多难。
但叶正名实际上连御用医官的位置都快不想再继续做下去了。
为了离开京都,他不惜拿他照料了多年的皇子“磨刀”。不过是为了达到触怒皇帝的目的。若得到斥遣令,这当然是离开京都最快捷的方式了。
但做出这种事的他,又是显得有些行为过于失当了。要知道,如果今天的事流走出去,可能他真的可以因此离开京都,但在走之前,他恐怕还需要去牢房里“住”几天。
他还有个无比疼爱的女儿,才只有八岁,还需要照顾,他怎么会不顾这些去冒险?
到底是什么事。几乎快把他逼疯?
将刚才叶正名在辇车里说的话拢总起来,似乎他想做的一件事,他自己做不到。也不是一个皇子能力可及的,但他又放不下这件事,并且已经快要等不下去了。
那么,如果是皇帝出手呢?
不,看叶正名对此事的保密态度。几乎已至极点,连自己这个与他近距离接触了这么多年的人,也只是在他今天情绪失控时,才得悉了一角。
他恐怕是将此事连皇帝也瞒着呢!
不许任何人知道,又似乎只有权力至高无上的人才能办成的事,但却又没有拿它去求尽在眼前、很可能也愿意为之出力的人帮忙。这……思至此处,令二皇子王泓不由得将其往宫廷秘辛上琢磨。
如果事情有了这个层面的牵涉,那仿佛就有些不好摆在明面上处理了。最好暂时就只放在自己心里吧!或许到了条件合适的时候,不会惊扰到不该牵涉于此事中的人,问题自然就解开了。
王泓看了一眼坐在对面,与自己离得极近,此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的王哲。心神迟疑了一下。
三弟常年在宫外,过着游历的生活。性格得到很好锻炼,对旁的人,一般情况下,都是比较温和的。但有时候三弟若起了烦躁心,动了性子,也是很难控制得住情绪的。这事若是掰开了落在他头上,他说不定会失了稳心。
即便叶正名刚才出言极为不敬,但王泓还不至于因为这一件事,就对他记恨在心。
他对叶正名,仍然心存感激。
无论是父皇口中常言的,叶家祖上对王家的恩义,给叶正名积累的荫泽极厚,还是叶正名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照料,积累的属于他自己的温暖恩情够重。
除此之外,叶正名今天的话,也让王泓对叶家的事,有了一番新的思考。而在当前,他暂时还不想对此向外流露丝毫他的想法、惊动任何人。
不过,弟弟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地质疑,倒使王泓恍然也感觉到自己敷衍弟弟的谎话,织拢得有些勉强。
稍许沉吟之后,他只得补充说道:“若要论算起来,廖世还算是叶正名的半个师傅,我贬低他的师傅,他会恼火,也不奇怪。”
想不到别的说辞,他只能将忠师重义的大理拉了进来。
在精神建设极重“仁、孝、礼”的国度,或许假仁、愚孝、迂礼都还能得到一定的荣誉与尊敬,反而是任何触犯这三条精神律令的行为,都会受到无理由地谴责。
王哲闻言,果然也愣了愣神。
但他很快又是轻松一笑,说道:“你的这个说法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可行,但若要放在廖世与叶正名这两人身上,却是很牵强的。据我所知,廖世至今还没收徒,并且还把为数不多的因为崇敬他,所以想拜在他名下的人往外头赶。他的名声也因此从未有丝毫转好的迹象。”
稍微一顿声,王哲接着又添了一句:“再说了,从你口中又能说出什么恶语?即便你话里有些许指责廖世的意思,可叶正名会是那么耳根子弱的人么?”
王泓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但叶正名弃商改学医,始终是托了廖世的帮助引路入门的,这样的际遇与情义,即便只持续几天,也够一个人记得一生的了……”
王泓说这番话的本意,是想在弟弟面前,盖过辇车里刚才发生的事,然而他的话刚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再次怀疑起来。
但他这一次质疑的问题,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编的假话漏洞太大,而是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细思之后也觉着奇怪。他的观点不知不觉就有些与弟弟汇同了。
叶正名在他面前提及廖世,就一定是因为他心怀与廖世有关的郁结么?
弟弟的话,从某一个方面来讲,还是很准确的。
叶正名虽然与廖世结交得很早,但只是初逢的时候,交集来往得比较紧密。不过,他二人这样类同师徒、但具体关系无人明析的交集时间,大约只是持续了一年左右,而后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十分稀疏了。
德妃在早年小产过一次,之后腹中就再无动静。太医局那边用了许多办法,也未见效果,于是她曾试图通过叶正名的关系寻找廖世。想从这位施药高人这儿寻得办法。
然而因为这始终是会影响到脸面的事,因此德妃在这件事上采取的行动十分隐秘,并未惊动皇帝那边,也就无法获取林杉那边可以提供的消息了——无人知道,现今世上。唯有林杉可以找到廖世,可是因为面子问题,德妃反而在作茧自缚。
直至德妃数次失望而回,她才知道并相信了叶正名与廖世之间的关系,未必像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了解此事的人所说得那么密切。
叶正名是专职辅助二皇子疗养的医师,两人走得极近。所以德妃向他寻找廖世踪迹的事,持续了几年时间,终是没有瞒过二皇子的耳目。
二皇子王泓理解德妃的难处。
她算是他的义母。从小到大颇受她地关心照顾,他对此事无意宣扬,并且默默配合其事的进行保密,甚至也在留心廖世的消息。
起初王泓也想过,通过自己的力量。能帮便帮,但后来他对于此事的了解。因为比起初知道时更透彻了些,他的态度也因此发生改变,便暂时搁下此事。
但他不会完全遗忘此事之中的各种细节,到了现在,因叶正名那“郁气难消”之心结,他自然而然将这些存在脑海里的资料翻出来匀了一遍。
廖世不在乎名利,除了炼药一途,他也再无其它嗜好。而因为他所拥有的绝顶药术,随便着手治一个土财主,混得的银子都够他一年花销了。不必天天为谋生计而劳作,所以他常年踪迹渺茫,极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几近不与人打交道、绝世而居。
这样的一个人,会让他的一个来往并不密切的朋友,因为何事而郁闷至咆哮失仪的境地?
算起来,在自己的了解范畴里,廖世此生受的最大委屈,就是十多年前,他在天牢蹲了几年的冤狱。但如果一定要寻个人,为此事负责,那应该是当时作为介绍人,请他入宫为前朝太后治病的严广。
事实上,廖世在此事之后,的确不再怎么跟严广来往了。当年他俩跳出仕途官场的界限,在医界里的私交,似乎受此祸摧毁不小,否则德妃也不会在寻找廖世这件事上,自最初就果断放弃了严广那条人脉路线。
……
脑海里思索着这件事,到了一个各种头绪缠绕的迷沼之中,使得一开始王泓与弟弟在交谈中的话题,毫无预兆的断开了后续。
直到听见弟弟连唤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二哥、二哥,你又在沉思什么呢?还在烦恼叶叔叔的事?”
王泓稍微收神,目光抬起,就看见弟弟王哲眼里尽是关切,目视着他又说道:“不要再想了,且不说我不相信你会做什么气他的事,我倒是有些怀疑,他说了什么气到你的话。但不管怎样,你别气着自己,我们王家与叶家,是不可能记仇的。这是对于我们王家来说,唯一特别对待的外家。”
王泓目色一动,忽然说道:“外家?你忘了叶家还有一个叶子青?”
叶子青在王泓的心里,地位特殊,儿时的他在她居住的别苑里,体会到了一丝母爱关怀。时隔多年,王泓本来也以为这份特殊的感情已经沉淀在心底,虽然他不会忘记,但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只是因为一句话里提了她一下,而激动浮躁。
但此时,听弟弟语出“外家”两个字,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打从心里不认同,急切的想要辩驳。
更何况。这种激动情绪也并非全是由他的个人感受所至。叶子青是名正言顺、礼仪齐全,被册封为贤妃,所以亦属于所有皇嗣的义母。虽然为了办册封之事,礼部官员对她的身世做了一些书面修饰,但她终是叶家族人,这是抹灭不了的事实。
如此算来,叶正名也属于皇亲国戚了,怎么可以冠名“外家”?
……
在王泓的脑海里,对叶子青的印象还定格在十年前。
小腹微微隆起的少妇,总喜欢在那处安静的别苑里慢悠悠走来走去。偶尔会在院角那处野生的杏树跟前停下来,举手挽过一支在冬日里只是光秃灰黑一条的杏枝,目光盯着枝节微突处。眼神里透着期盼,似乎是看见了开春时节的枝头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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