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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相府私宅,园子里已经处处可见新绿,但那些清新嫩绿的叶子映入史靖眼中,却仿佛被他沉静的目光渲染出枯冬之色。
缀步于父亲身边的史家三子史信,也没有心情去观赏路边的那些新绿,不过他是因为心中还留着些刚才与岑迟告别时,说的那些彼此珍重的话所带的淡淡离愁别绪。
对于岑迟这个府中客卿,史信有时也拿不准自己对他是利用多一些,还是真有友人之谊。
父亲的告诫提示,时时响于耳旁,心念至此,史信目光稍偏,他虽然没有看清父亲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觉察到他脸上的深沉,这使得史信顿时也冷静下来。
快进客厅时,史靖忽然感叹了一声:“本月,京中生病的人物似乎不少,有点本事的医师都有事缠身了。”
史信闻言后沉思了一下,在步入厅中后,轻声说道:“如果严医正不是家里遭贼,或许……”
“偷东西能偷到他家去的,也是个人物。”史靖扬了一下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他暗自屏了口气,又道:“别的不偷,专扒他的药箱,这贼还得是个不小的人物。”
厅中侍立的仆人见史老爷招手,连忙躬身应声,快步出厅准备茶水去了。
而听父亲把话说到这一步,史信目色一滞,转瞬间又流露出讶异神情:“难道说……”
到了这时,他仍是难以置信,严广身为严家资格最厚重的长者、太医局最权威的医师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视的东西扯谎?
这种行为与他的形象相差太远了!
史信虽然年轻,但也是在官场混了几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时就能得到父亲地教诲,自然熟知官场上的一些规则,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础的常识。
但严广这个人不同。似乎不能用这类规则去衡量他的品性。
严广官任太医局医正,并且与许多当下朝中的臣工类似,他是前朝遗臣。虽说严广做了几十年的医正,官运经受住了改朝换代的颠覆性洗礼。资历颇为厚重,但他始终是入不了公卿誉位的。
太医局的一应御医、生职,皆绝不许涉政、议政,这是前朝就延续了大半朝的恪令。现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权国朝运转,这一项恪令仍一丝未改的保留下来。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为这项延续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个划分。如果说官场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珑,甚至面佛心鬼,那太医局里的一班子医官则是任职时间越久。越安分守己。
大约是在十四年前的时候,前朝灵帝的母后病重,刚刚被提升为太医局首官的严广偏偏有些束手无策了。秉承救人为上的医者之心,严广向灵帝请禀,推荐他的好友廖世来为太后诊治。
灵帝虽然耽于享乐。但对他的亲生母亲,确有十分的孝义。因为心系亲母的安危,灵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见经传、近乎忽然从地里钻出来的身份,允他入宫,为太后把脉。
没想到廖世果然如严广推荐的那样,拿出随身带着的一种yao粉作为药引,配出了一付药。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后给治醒了。因为这事,廖世受灵帝亲赐‘药师’美誉。
然而,廖世仅仅只是把太后救‘醒’了,却没有救活。
从首次服药后醒来,太后活了才不到一个月,就突然病故了!而这一次的病况急转直下。比之前次更为突然,而且人命说没就没了。
太后的突然病故,令灵帝勃然大怒,与此同时,廖世也受到一众太医局医官唇枪舌剑的攻击。
因为在廖世为太后治病期间。虽说他坚持要用自己带的一种药剂作为药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复方和煮药器具都是太医局提供的。太后的死,太医局众医官因此也担有责任。
但是,面对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医官可不想因为一个从未闻名的土郎中错手拖累,而去给那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将责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为举荐人严广的极力保人,灵帝还对是否严罚廖世,有些犹豫不决。严广为廖世申辩所列出的道理,那时灵帝还能听进脑子里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为廖世不但没有一丝流传世间的名声,其人还长得极丑。并且有时候他笑得张狂时,目中还会流露出些许佞厉神采。太医局的某几个医官注意到这一点,密谋之后,将药鬼传人的恶名盖在了他身上,偏偏这话还让灵帝相信了。
事情发展到最后,如果不是严广以命护友,而皇帝确也如严广申辩的那样,找不到廖世与药鬼传人之间有关系的力证,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异处。
廖世最后得到的处罚是永久监禁,‘住’进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观此事的人们估摸着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纪,在天牢里住不了几年就得老死,也就没有再冲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无比命硬,在终日不见阳光、鼠虫横行的天牢里,他不但活了将近五年,还幸运的活到了周朝灭亡,新国朝天子大赦天下的钧令。
但廖世获释出狱时,脸上无喜无怒,只寒气森然地道:“廖某残生,不会再医治任何人。”
如今看来,这些都是旁的闲话,但廖世遭遇的事,却让太医局里某种风气愈发坚固。不会再有谁敢轻易在众人面前出头了,在对太医局来说,较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众医官相互商议出了结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为上禀。
不求有过大家一起担,但最好做到功劳均分。谨慎精准不止是医道要则之一,某种谨小慎微的情怀,如今也感染和改变了太医局里的每一个人。
太医局里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爱的圣人,但绝对得做到不犯一丝错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别将这些错失显露于表。
严广跨越两朝,担任太医局医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医局的环境所塑,还是严广本身心性温平所致。
不过。只要是一个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种姿态久达十数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这种形象,在这么多年月的累积下来。也会影响到本心的。
如果说严广立身太医局位首十几年,年逾花甲还未退休,皇帝那边也还没有拟定候选人的动作,这一切皆是因为他一丝不苟的作风,使人无可挑剔,那这一次他的药箱被盗的事,可算太医局有心谋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机会了。
尽管严广丢了药箱,目前看起来没有对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击,但他下属的那些医官能找到的也就是这个牵强条件了。
只因严家出的事不堪推敲,正如此刻史靖说的那句话一样。在这件事上,想要做些文章,用心点,或许也是做得的。
如果等严广把他丢失的东西慢慢配备齐全了,可就连这一点儿机会也丢失了。
仆人已经端着沏好的茶。回到花厅中。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老爷和三少爷的手边,仆人见这两个主子都在沉思,不敢杵在花厅里碍眼,识趣的退到了外头,侍立于门边,以方便随时回应老爷的吩咐。
史靖的一句话,即勾起了他那三儿子心里的诸多头绪。
近年来朝野上下一片和平景象。外无战事,边防平稳,至于国域内的事,皇帝一直在很用心的做着恢复民生的事,各部门臣工也是积极配合着贡献能力,但这似乎与枢密院无甚关联了。
史信待在枢密院副职上。更是感觉异常清闲。
除了本职配备的假期外,日常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就是逢五日一例朝会,站在大殿里旁听一下众位臣工与皇帝议事——大抵与民生社稷相关的事务,他想搭一句话都难——其它时间。史信若有请假的需要,大多当天就能批下来,并且很容易就能请到一整天的假。
在非常时期,枢密院的工作压力和事态变幻都是极强极复杂的,所以在闲时闲养,是皇帝对这个部门的一种另类赏赐,其它部门的臣工大多也是认同这一点的。
但史信自己不这么认为。
如果工作上没什么事,他便常常自行推敲一下朝堂官场中的格局变化。他不会因为他的推敲而去实际做些什么,只是想以此摩擦一下自己的大脑思路,不想让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因为长久赋闲而变得迟钝。
对于三儿子的这种习惯和‘锻炼’方式,史靖所持的态度是偏向支持的。不过,史靖刚才虽然提了一句严家的事,却没有想太多,他的沉思,是因为另一件事。
毕竟是到了一定年纪的人了,近段时日常常工作到深夜,史靖已感觉到身体有一些内火上浮的症状。啜一口甘香茶汤,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史靖放下茶盏时,稍稍压下一些他刚才在沉思时挑动起来的心绪,看了一眼尤在沉思的儿子,他随口问了一句:“你还在想严家的事?”
史信点了点头,听到父亲的问话,他也才收了心绪,端起茶盏。
“别想了。”史靖淡淡说出三个字,然后便没了言语。
然而史信却从父亲说的那三个字里,听出了一丝言犹未尽的感觉,只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半句话……或者说是他如他自己说的那三个字一样,放弃提及?
无益于提及、和放弃提及,二者之间是有微小差别的。
史信端起桌上的茶盏后,掀开盖吹了吹茶汤,却迟疑了一下没有喝,随后将盖覆上,把茶盏又放回了桌上。
坐在他对面的史靖看见他的这个举动,目色一动,说道:“刚才送别岑迟时,也未见你如此浮躁。”
史信本来以为父亲刚才的沉思也是因为严家的事,但当他平平看向父亲的双眼,又有了一些别的发现。
依言放下对严家之事的琢磨,史信沉默了片刻,而后犹豫着道:“父亲事务繁忙,也要抽空回来一趟,只是为了送别一个门上清客么?”
“没这么简单,岑迟不是一个简单的清客。”史靖眼角的鱼尾纹略为深刻了一下。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对父子送了岑迟离开。而岑迟此次离开的原因有些突然。并不是因为要去远游,似乎他也是被迫如此。
史信再次沉默起来。
如果不思考严家的事,他反而会感觉烦扰。
严家之事终究算是外事,但史信如果冷静下来。就会不自觉的思考起半个自家里的事。关于岑迟,史信心里矛盾着一个问题。
见儿子脸上的神情轻微变化着,却不言语,史靖缓缓啜了口茶,然后语气平淡地道:“你会怀疑他,那也正常。我也怀疑他,但我怀疑的人不止他一个。”
“父亲是说……”史信目光一动,终于开口。
“罢了。”史靖搁下茶盏,缓缓道:“三儿,即使事态真如你所怀疑的那样。那有如何呢?那片土地上的战斗,必将是国与国之争夺,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两个人穿插进去又能改变什么?虽说国的战斗亦是人的战斗,但岑迟只是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一直以来。在史信的印象里,父亲对岑迟的态度,一直是没有完全放下质疑。但为何,此时父亲说的话,似乎是在叫自己不要怀疑岑迟?
史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凝了凝神后,又觉得自己不似听错。只是断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许后,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亲的话来。
的确,岑迟身上既无功名,又无兵员,而且现在的他正被慢du缠身。一时半会儿里能做什么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险、多瘴,近同蛮荒的地方,他能做什么呢?
当年相府收留岑迟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父相了解他的师承意义所在。
史靖顿了顿声后,又对三儿子说道:“倘若岑迟真如你所怀疑的那样。此时我们动手,岂非是暴露了么?为了一个无权无兵的单薄之人冒这种险,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时舍弃。”
与父亲这般谈话已不是首次,谈及岑迟的事,每次的对话氛围都会有令人心绪不畅的时候。父亲不会把话说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这一点,也清楚此时父亲话里的那丝肃杀。
但他终是有些不忍,叹了口气,轻声道:“真要这样么?”
在话至岑迟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经有了预料。即便史信嘴面上不会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对岑迟下狠手,史信心底里绝对会生犹豫。
“此事……”心绪微微凝滞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于色的开口:“尚有变数。”
这话中的“变数”二字刚落下音,史靖就看见儿子的眼中浮过一点亮光,但没来由的,他自己的心里却感觉到一丝厌烦。
史靖很费解,想不透岑迟是用什么办法对自己的儿子构成这么大影响的。
因为他曾担任过信儿的西席先生?不,那只是挂名先生,挂了个虚名,实际上他近乎什么也没有教给信儿。
因为他与信儿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儿的及冠礼而摆宴时,岑迟那厮却在花园里失手把玉冠摔毁了,那叫及得什么冠?
还是因为……罢了,那姓岑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过想来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却丝毫未削弱信儿对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于此,那岂不是……
难道传说中的北篱学派,连心术之学都钻研凝练得这般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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