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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炽未言其它,只是忽然问道:“你约他什么时辰在这里汇首?”

“时辰是差不多到了,只是…”王哲的脸上现出一丝为难神情,“不知道他会不会被那些商户拖住…”

“我出来一趟不容易,今天下午这两个时辰已经令我挪了许多事到晚上,索性再等等。”王炽的脸色一派平静,顿了顿后又道:“阮洛是个守时的孩子,大臣那边早有言传了。”

他的话正说到此处,‘旗还楼’前由平整的石砖铺就的一片坪地上,现出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来。

镶青边的深绛色衣衫前摆直至脚踝,但却丝毫无碍于衬出他修长的身形,腰间没有佩戴什么玉饰,只是怀中抱了厚厚一摞账簿,十分显眼。今天的阮洛看起来精神不错,双眸熠熠有神,瞳如点漆,习惯抿着、显得有些薄的嘴唇透着健康的红润。

阮洛前脚刚迈入‘旗还楼’前的半开式围院,也已看见了站在门阶上的两个人。待他下一刻看清了好友王哲身边的那位华服中年人,隐隐识出其身份,阮洛的心不可抑止地狂跳了一下,脚下步履也是一滞。

不过,他也只是微微滞了滞,就恢复了常态,因为他感受得到,那个华服中年人今天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站在这里等自己,那么自己亦可以一个晚辈的礼仪去迎接。

望着这位多年不见的长辈,他如今已是身份尊贵。眉宇间自然的有一种不怒自威、俯扫天下的气度。但,他在看向自己时,双目中则有着暖和的温度,还有一丝期待的意味。这样的对视,让阮洛很容易地想起了小时侯的一些过往。

那时父亲还健在,常与这位伯父在大帐中一谈就是一天,说着许多令他感觉晦涩难解的字句,但他仍习惯躲在营帐外偷听。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缩着身子蹲在宽大军帐帷幕后的角落里,倒让他成功瞒迹了好几次。

然而终有一天。他还是被发现了。当时父亲的恼怒咆哮声瞬间就在他头顶炸开。而同在帐中与父亲一道商讨着什么的这位伯父心情则大为不同,大笑着把他甩到肩头,跑到训马场玩了好一会儿的‘骑小马’

由这位伯父主动扮演小马,自己则是那到了最后被颠得直吐酸水的小骑士。守在周遭的许多叔伯小哥的脸不知怎的。全都黑了下来……

那天过后的好一段日子。只要听见一种精铁环扣碰撞发出的声音,阮洛就会心神颤抖。因为这位伯父极少离身、挂在腰侧的一把宽刀刀柄上留出一串铁环,只要他一走动。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而阮洛真正怕的,是当这位伯父走近他后,千万不要再玩那直要将人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颠出来的‘骑小马’游戏了。

直到数年后,阮洛才明白这位伯父当年的举动何其癫狂,并隐约知道,那天父亲与他似是正好谈合了某件事,才使他异常激动,以至于将当时他的大将军的威严也暂时丢却了。但不论如何,每每想起这一段,阮洛便会不自觉的弯起嘴角。

很快心里有了打算,阮洛眼中流露出淡淡笑意,继续缓步向前。

阮洛的父亲阮承纲与王炽有过命交情,早在王炽正式点兵返逼京都之前,阮承纲就已经在王炽的军帐中为其效力。对于王家起事于京都这件重大事项,其中最为关键的两名谋士就属阮承纲和林杉了。

阮承纲和林杉各有奇才,常聚于一处军帐中与王炽谋事,却并不冲突,因为阮承纲的智谋长处主要体现在军策,是术;而林杉擅长的主要是军工,是器。没有一定的专学基础,林杉所造的军工之奇无人能轻易模仿,而林杉也常常感叹佩服于阮承纲的计谋之妙,诡异多变。

忆及当年事,阮承纲的主见是动兵戈,彻底斩尽北雁皇廷,以解北边从未停歇的战乱,但这一场计划中的战役,无论是出师之名还是军资补给,都是需要当时的周皇廷全力支持的。然而当时的王炽已经不太相信周皇帝会答应此事,甚至就算答应了,粮草和军资的供应也可能在中途出现断裂带,这对于军团来说可能会造成毁灭性伤害。

所以,尽管当时阮承纲做出了周密的战书,也获得了王炽的赞赏,但王炽并未同意此出兵计划,还因为怕阮承纲主战的锋芒太露,暂时将他雪藏在一个小营帐里。

因为战事暂缓,做了执笔郎的阮承纲无所事事,每天净做些代写书信,抄写大军伙房每天消耗了多少斤菜、宰了几头羊的琐碎事。但阮承纲并未因为理想受阻、身份遭贬就沮丧,也没有因此恼火于王炽,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王炽在意的难处的确是太难,王炽肯定也愿意战。

大家现在都在等一个机会,只是这愿意等待的日子也挺枯燥。

直到几年后,王炽带着林杉来到北疆军帐,两位谋士一见如故,这样不温不火的事态才出现转机。

林杉非常赞叹于阮承纲的军策天才,但王炽担心的补给之事也是严酷的事实难题,对此,林杉做出一个非常胆大的设想:如果大周是姓王的人做主,那么王家军北伐之事再无后顾之忧。

但若真决定了这样做,那就绝非是王家图一时之快意的选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延绵了数百年的王朝要易主,前期需要极为小心的谋划铺垫好一切。而最后若成事,后期的执政也是任重而道远的。

不论如何,林杉的设想给前头受气、后面受憋、锢足于北的王家头顶捅开了天窗一角,让阮承纲看见了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的前期铺陈。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迂回战线与有选择性的等待。

要等王家称帝,要等王家至少把周朝廷快要败光的国库充盈起来,年轻一代的兵士也需要时间锻炼……

然而,世事无常……

离王家集结的军团真正逼入京都、直刺皇宫还有一年左右的光景时,阮承纲当时所在的军团第十九兵组行至富水郡暂驻。该郡正滞留了数量庞大的难民,这群难民来自许多个不同的郡县,背井离乡的原因大多都是为了避兵灾,却因为突然爆发的瘟疫侵袭停步于此。破败荒凉的富水郡内城大街上,四处可见病死难民的尸体,致使十九兵组中也有兵士感染。导致最后疫情传入了军师营帐之中。

阮承纲壮志未捷。就病死在征程的路上。王炽一生都忘不了他的这位知己战友在弥留之际突然的回光返照,只因他心中有太强的不甘心,使他的双眼在那一刹那间充血,变得一片赤红。

时至如今。已是十一年过去。阮承纲的“北伐书”还搁在御书房一处隐秘夹层里。王炽虽然已经做了快十年的皇帝。但对于故去老友的征北遗愿,付诸行动的计划尚还在犹豫阶段。王炽现在能为老友做的,仅限于照顾他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如无意外。王炽是想让阮洛继承其父的志愿,将来展开北伐战线时,让他去帅帐为辅。然而可惜的是,当年十九兵组在富水郡染上瘟疫,不但害了阮承纲,就连当时年不满四岁,刚刚学会坐稳在亭车上,与父亲一起穿梭在兵士方阵之间点兵的阮洛也未能幸免。

在这样的大不幸发生后,尚算安慰的是,当阮承纲初期出现疫症时,阮洛就立即被一组兵士送到了别郡,密切进行观察治疗,阮洛因此逃过一劫。但尽管如此,可能是因为年龄还太小,身体里就浸染了多种药剂,阮洛的头脑虽未受疫病损害,身形成长也没有出现残疾,但身体素质却是非常差的。

好在,如今也已长这么高了,即便仍不能承他父亲的宏愿,去往北疆,那便作为一个寻常人那样生活,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

看着不急不乱缓步走来的阮洛,王炽禁不住就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那一段在军中的生活,他的眼眸深处复杂了一瞬,最后目光落在阮洛脸庞上时,目色再度渐渐温暖起来。

阮洛还未走到王炽跟前,就站定在台阶下,一撩衣摆要拜下。王炽见状,立即伸出一只手,凌空虚扶了一下,道:“阮贤侄,在这旗还楼前,你对我就像在寻常人家里一样,称我一声世伯就足够了。”

“承蒙世伯不弃,在家父亡故后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对愚侄断过生计照顾,愚侄长大至今却丝毫未能报答。十数载别离,今天终于能再见世伯,愚侄更要好好给您磕一个头。家父若还活着,也一定会是这样教诲的。”

这番话说罢,阮洛便不再迟疑的双膝着地,在王炽面前跪下,将手中厚厚的一摞账册放在身旁地上,然后双掌伏地,认真地叩了一个头。

这一次,王炽没有再拦,但他那双不怒自威的虎瞳中隐有热度烫过。

在阮洛抬起头来后,王哲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搭了把手拉他起身。

“王兄,让你久等了。”阮洛起身后看着王哲抱歉的一笑,然后他就要弯腰去抱起地上那摞账册,却不料,他才刚有弯身的举动,那一摞账册就被王哲先一步抄入怀中。

垂眸一通扫视之后,王哲没有将这些账册交到阮洛手中,而是目色有些严肃地道:“有时候我真是拗不过你,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你又不缺钱用,为何要揽这么多活做?”

似是平时没少听这一套说教,阮洛闻言后笑得好无奈,慢慢说道:“看起来是挺厚的,实际上都是已经被账房核算完了的账册,我只需要过目一遍就行了。”

“我管你怎么弄…”王哲伸手轻轻一拍那摞账簿,却激起一层灰尘,在阳光充足的白天亦可以看得很清楚,“总之,天黑之后不许你再点灯看这些,白天再忙碌也必须午睡。每天四顿饭必须要按时吃,知道吗?”

“知晓、知晓,你可以把那些还给我了吧?”阮洛眼中流露出些许急切,嘴上虽然答应得满当,但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王哲怀抱的账册,显然是已经有些走漏了他的心声。

此时王炽也已下了台阶,走近过来。见二人聊得有趣,他也凑了一句进来,温和笑着道:“哲儿陪你来京都居住,可不如他陪你在泊郡休养时那么简单。他特地找了个人照顾你。阮贤侄可不要只是嘴上能说到。否则哲儿也会发火的。”

王哲听了他这话,心里则在想:安排妹妹待在阮洛身边,父亲的‘功劳’也并不小啊!现在您将这功劳全盖在我头上,将来不知要变成一种何等样厚重的责任?

阮洛闻言则是微微讶异。目视王炽时。他的目光滞了滞。等他转眼看向王哲,才缓言道:“即便是在泊郡居住的时候,你也没有这么做。现在我的状况比那时要好很多了,为何……”

不等阮洛把话说完,王哲就淡淡一笑,截断了他的话:“你这是在装傻么?在泊郡我一直待在你家,哪里都不去,难道不是在照顾你?现在嘛…就是因为见你现在身体已无大碍,我才敢把你丢给别人照顾。”

阮洛歉意一笑,微微躬身道:“在泊郡,承蒙照顾,我亏欠你的更多了。”

王哲立即摆了摆手道:“哎,别总提这些。但是,我找来的人,你不能不听她管束,刚才我说的三条你都必须做到。”

话微微一顿,他看了站在一旁的父亲一眼,然后转目看向阮洛,才又说道:“我已经请示过父亲了,假若你回京之后身体又变差了,不论是何缘故所致,他不介意从户部调派一位‘老算盘’出来,暂时接管你目前管的产业,然后再把你丢回泊郡住个三五年。”

阮洛怔了怔,忽然道:“你不能剥夺我的爱好。”

泊郡因为水泽遍布得名,但这种地质特点导致这片地域的农耕受限。大多数田地都是邻泽而置,不缺水源却少丰沃。虽然田野里只要有春播,每每也都能有收成,却无法繁盛。所以这个小郡的人口就如其农田面积,一直发展不起来。

说白了,就是水多山少风景好的泊郡,是一个非常适合闲雅之士游玩的地方。然而,无论是抚琴、画荷还是垂钓,都不是阮洛的喜好。在这个不繁华也不需要商业,算盘到了这儿多半是被挂起来接灰尘的地方住了三年,他已经快要待不下去了。

王哲垂眸扫了一眼怀抱的账簿,却依然不将它还给阮洛,同时还一脸不以为然地道:“爱好是会让人感觉愉悦的事项,我绝不认为,会伤害人性命的事情,能称得上是一个人的爱好。”

末了,他忽然又有些神秘的笑了笑,说道:“泊郡的蛇可真多啊,不过能吃的蛇也不少,所以我也不介意再陪你去那里住一阵子。”

之前那三年陪阮洛住在泊郡,非他所喜的文人雅事,王哲虽然都会,但也都称不上是爱好。可这不代表王哲会像阮洛那样干坐在小院里哪儿也不去,以王哲的性子是无法忍受长期待在一个地方的,连皇宫都无法让他留步。

于是,在泊郡的第三年,等阮洛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山少而无法满足王哲狩猎愿望的泊郡终于回馈给他一个好礼物:蛇。

泊郡水泊连片、沟渠纵横,所以蛇是非常多的,并且多为倚水而生的蛇。这类蛇大多没有剧毒,但泊郡本土的人大多还是具备一些捕蛇本领的,而捕蛇本领在一处地域普遍化后,就会出现捕蛇高手。王哲便是拜了一位这样的捕蛇高手为师,并且这位师傅不但教他捕蛇,还教他烹蛇,

无毒的蛇,之所以被捕杀,大多是为了满足人的口福——阮洛知道,之所以泊郡那么多捕蛇人,王哲偏偏看中这一位,就是为了学他捕蛇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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