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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冬。
江州,大周王朝东北边临海的一座大城,距京都华京城八百余里,因盛产鳕鱼与各类海味,在大周很是远近闻名。
江州城地处偏北,加之临海,每到冬日总是大雪绵延,白茫一片,是以又有雪城的别称。这样的风景在外人看来美不胜收,只是对江州本地人来说,看得多了也嫌乏味,而且积雪太厚不宜出行,因此在冬季风雪最大的时候,许多人家都闭门不出,城里也格外安静,少有行人。
只是,并非家家户户都能享有这样的安静,至少城南大户,武安伯府上便一反常态,闹腾得很。
武安伯宁如海,是江州一带极有身份的贵胄,其祖父为上代宁国公宁权,他本人更是文武双全,十八岁便高中探花,先任翰林院修撰,后官拜兵部员外郎,再晋侍郎,二十三岁弃文从武,戍守边关三年,屡立战功,一路升至奋武将军,受封“武安伯”,成了华京城中为人仰慕的青年俊杰。
可惜天意弄人,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祖父宁权却骤然病逝,接着他父亲在家族内斗中落败,抑郁而亡,他大伯世袭宁国公的爵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联合朝中几名重臣,寻了个由头削了他的军职,接着贬他出华京,将他贬成了江州城的守备军统。
好在虽然遭了贬斥,可宁如海至少还挂着爵位,身份在江州这块远离华京的地方绝对称得上显赫,十多年的耕耘下来,宁府早已变为江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高门府第。
湘莲院,位于宁府北面角落处的一个小院落。
这个平日里少有人踏足的狭小院子,此时却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丫鬟仆役们或拿着伞或拎着暖炉,众星拱月般将两名衣着华贵的妇人簇拥在前方,正与一大二小三个孤零零的身影对峙。
两名妇人中,着一身水蓝色花草纹大氅的略年长些,云鬓里插着两根玛瑙簪,眉目间很是稳重端庄;另一名披着驼黄色芙蓉花大氅的则要年轻许多,眼角眉梢间还仔细描了花钿,步摇、项圈、手镯、戒指更是一个不落,搭配上那张娇艳风情的脸孔,端的是金碧辉煌,贵气十足。
只是,这名黄衣美妇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契合她这一身打扮,反而柳眉倒竖,伸出染着蔻红的指甲,直指其身前一个跪在雪地里少年疾言厉色道:“贱籍就是贱籍,果然生出来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还不承认,莫不是趁着老爷不在府里,就敢这样目无尊长,无法无天了!”
跪着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深冬,他只在灰白色的底衫外边套了一件半厚的玄青色外袍,许是在雪地里跪得久了,苍白的脸颊已经被冻得微微发红。
面对美妇的指责,少年并没有回话,而是抬起一双明亮地眼睛,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不算宽敞的院落,东面墙角的老槐树,槐树下的枯井,房檐下歪斜放着的竹马,以及窗户上已经褪了色的窗花——他依稀记得那还是他十岁那年,陪着母亲和妹妹一同守岁的时候,笨手笨脚歪歪斜斜剪出来的。
一切的一切,都同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又斜过目光,看向站在他身边的一名青衣少妇,少妇穿得同他一样单薄,梳着简单素雅的发髻,皮肤干涩灰暗,眼角还带着细纹,只是从五官上看,曾经应当也是个出挑的美人。
少妇脚边还站着一个身穿碎花袄裙的小姑娘,似乎胆子比较小,一直扯着妇人的裙摆躲在她身后,发现少年正看着她,她那张带着胆怯的小脸才甜甜笑了一下,对他唤道:“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少年眼里腾起一阵水雾,他对小姑娘咧了咧嘴,然后像是害羞般,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少年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己的一双手上。
原本修长宽大,布满伤痕与茧子的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一双还尚未长开的纤细手掌,手背上还生了好几颗冻疮,轻轻碰一下,便是细密的疼。
直到这一刻,他才确信,这里并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阴曹地府,也绝不是梦境,而是江州宁府,并且还是十多年前的江州宁府——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少年便是宁渊。
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本该被烧得渣滓都不剩的自己,居然没有死,反而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脑子里最后的记忆,除了司空旭模糊的脸,就是四周炙热的火焰,然后他好像是昏了过去,意识一片混沌。再回神时,耳边是一阵吵闹声,还不待他睁开眼,他整个身子就被架了起来,连拖带拉像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他迷迷糊糊只当是黑白无常来勾他去阴曹地府,直到他被人按着跪在雪地里,冰冷刺骨的感觉才让他彻底清醒。
睁开眼的那瞬间,他的确以为自己到了阴间,因为他居然看见了早已去世多年的娘亲和妹妹,原本想着如果在阴间能和亲人团聚也不错,可当他留意到周围其他人时,他又在震惊中发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再世重生——虽然这一切很不可思议,但它的确是发生了。宁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临死前发下的“若有来生”的誓言被老天爷听到了,为了表现出自己没有那么“王八蛋”,所以它才“苍天有眼”了一回,可是现在,宁渊却没有功夫再继续思考下去,因为眼前正有一个大麻烦等着他去收拾。
“还不快说!你到底把东西藏哪去了?”黄裳美妇上前一步,指甲几乎都要戳到了宁渊鼻尖上。
宁渊尚未出声,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生母唐氏却蹙着眉头先开了口:“三夫人,妾身并不相信渊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唐氏的嗓音温润如水,听见娘亲久违的声音,宁渊喉头动了动,情绪上涌,紧咬住嘴唇才没有落下眼泪。
“误会?唐映瑶,那块玉璧可是昭仪郡主亲赐给湘儿,保他来年乡试高中解元的,轻易丢不得,一直被湘儿好端端收在房里,怎的你儿子上门一趟,玉璧就不翼而飞了?不是这小子偷的,难道那玩意会自己长脚开溜不成!”听见唐氏开口辩驳,黄裳美妇怒容更胜:“我看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定是受了你这个亲娘的挑唆,一个贱籍出身的女子,老爷肯让你住进府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居然狗改不了吃-屎,将那些下三滥的习性带进府里来!”
“够了。”她说得正起劲,却遭一个温厚绵长的声音打断:“妹妹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有些话别人说得,你却说不得。唐姨娘不管出身如何,也是老爷的侍妾,渊儿再做错了事,也是这府里的少爷,你一口一个贱籍,难道不怕被人传到老爷耳朵里去,治你的家法吗?”
见一直站在最中央没出声的蓝衣妇人开了口,这位被唐氏称为“三夫人”的黄裳美妇才脸色一僵,对蓝衣妇人屈了屈膝,“姐姐教训的是,妹妹失言了。”
宁渊冷眼看着这一幕,已经将眼前这情形弄清楚了八-九分。
这是他十三岁那年冬天发生的事。府里的三夫人柳氏诬陷他偷了自己庶兄,也就是柳氏长子宁湘书房里的一块玉璧,于是纠结了府里的一大帮人,押着他到自己娘亲住的院子里来兴师问罪。
方才出言的蓝衣妇人是武安伯的正房,也就是这府里的大夫人严氏。除去侍妾,宁如海共有三位夫人,分别是大夫人严氏,二夫人赵氏,与三夫人柳氏。严氏出身名门,又有朝廷册封的诰命在身,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夫人,二夫人与三夫人虽然地位高于侍妾,享有“夫人”的虚称,但因没有封命在身,在一些正儿八经的场合,也只能被唤作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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