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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秦景和十二年,是当朝明王筹谋数载,联合齐王、邹王,陷害燕王谋反、逼宫上位的一年。

中原板荡,江山倾圯,白帝自知天不假年,急诏当时正于青渊寺“修身养性”的太子白盏辛回京,却于七月初五被邹王杀害,暴毙于正崇殿。

明王秘而不宣,与邹王策拟假诏。

年仅八岁的白盏辛收到急诏后,手刃明翎大师,同福生、昭云连夜快马加鞭回京。

杳杳归乡路,漫漫失意途。

受不明杀手的追杀,福生失了性命,昭云与白盏辛则被迫兵分两路,断了联系。

孤身一人飞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一年仅八岁的少年头戴兜帽隐蔽身份,于七月初七由天德门入京。

其时正值乞巧女儿节,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们流连忘返。

游走于人挤挨挨的街市,他眼里没有半点喜悦。

他要如何潜入皇宫?

不愿翻阅的记忆中,偌大皇城,东南角连接净衣坊的甬道边,似有一小小狗洞,年久失修。

当初他还在东宫时,便听福生说过一次,还曾天真地盼着从那狗洞逃离皇宫牢笼。

他将兜帽拉低些,闪入黑暗,在树杈中藏匿,静待时机。

簌簌簌。

周边忽传来异常声响,他机敏地偏头审查,不放过任何一片树叶。

他被盯上了。

扶住树枝的手发紧,少年边摸索着摘下头顶的几片树叶,边观察四周风向,留意一片片不寻常的葳蕤。

一个……两个……三个……

他悄然别头:三个方向暗藏约莫四名杀手。

看来,父皇的最后一面,是再不得见了。

手心渐湿,少年屏息静气,倏射出一片树叶。

只听“咔嚓”一声,一团黑影噗通由北偏西方向的一棵大树成团滚下。

就是现在!

他灵活跃上那棵树,以此为突破口火速往西逃离。

身后轻功的追逐声此起彼伏,风驰电掣。

他疯狂往西南方飞奔,逃出皇城前的树林,一跃上瓦。

哒哒哒。

身后的落瓦声一波接一波。

五……六……七……

竟然有八个人!

额上冷汗沁出,少年隐蔽于街道间,风一般往前飞奔,欲入繁华的东市。

冰冷的利器从后射出,直擦少年的面庞。

他紧急躲闪,不敢停下脚步,更不敢回头看。全神贯注闻得身后的追逐声、风声,他判断暗器的速度与方向,摸黑躲闪。

“呃啊!”

右臂忽被一梅花镖剌开,直伤到他的经脉。

登时皮肉绽开,鲜血汩汩奔涌而出。

只顿了一下,他咬紧牙关拔出右臂的梅花镖,旋即向后射去。

一杀手直直中镖跌落下瓦。

不能停!

少年继续向前,躲闪藏匿,却因对方人多,又陆续中了几发。

撕裂般的疼痛与右手的麻木令他恐慌,他大喘气,惊慌一瞥,飞速闪入灯火辉煌的东市。利落褪下染了血的兜帽,他着一身常服,澹然挺直腰板隐在人群之中。

杀手们于屋顶倏然停下脚步,望着人潮人海,不禁捏了把汗。

“去哪儿了?”

“废物,追个孩子都追不到!”

“别吵了,顺着血迹寻!”

额头冷汗密密,少年倒吸一口冷气,连滚带爬翻墙进入一家华丽商铺的后院。

他踉跄躺倒在虫声啭啭的草丛中,伤口越发刺痛,好似全身的血要流干。

拽住大腿上扎到肉里的暗器,他紧咬牙关,使劲一扯。

痛得想死,但坚决不能叫出声。

暮色漆黑,月明星稀,耳畔传来临街热闹的阵阵嬉笑。

他的世界,竟与别人的如此不同。

一滴清泪划过少年的面庞,他无声呜咽着,静静感受体内的生命自一道道伤口一点一滴地流逝,再起不能。

有人!

听得有两人靠近,他瞪大双眸,不敢妄动。

“佟六小姐,您瞧,这是咱们马老板最爱的花儿。”

“真好看。”

小女孩儿皱眉,忽拉小厮的袖子问:“小林子,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嗯?”闻言,小林子嗅了嗅,脸色大变,是血!

“小林子,我好怕,我们快去告诉马叔叔……”

“佟六小姐,佟六小姐!”

望见两个惊慌跑进屋的身影,少年猛咳出一口血。

此地不宜久留……

他艰难起身,头晕眼花,似被万蚁啃食。

咚!

翻出玉满堂的墙根,少年落在一拉货的货车内,生生晕厥过去。

他的梦,一片漆黑,仿佛被人从山崖推下,失重,翻转。

沉重的黑暗好似有实体,压着他,扼住他,让他窒息。

恍惚间,少年看见母后狰狞的面容,看见宫人冷漠的眼神,还看见杀手们要置他于死地的冷血。

他的身边,没有温情。

“殿下……殿下!”

昭云嗡嗡的呼唤声灌入他的耳,白盏辛方睁开眼眸,得见微弱的灯光。

环视四周,察觉自己正于一破败草庙内,再定睛往窗外一看,外野荒凉,他已远离喧嚣的京城。

“昭云,我们如今身在何处。”

“殿下,在京城城外东南一公里的废庙。”

略微挪动几下,白盏辛忽瞪大双眸,直视身侧惨白的右手。

麻木,毫无知觉。

仿佛这只手,并不属于他。

“昭云……”他打尽寒战,拼命坐起来,不顾身上的残伤纷纷裂开,慌张失措,“昭云!孤的右手怎么了?”

“殿下……昭云罪该万死,是昭云来迟了……”昭云遑遑跪地,自责地以头抢地,“殿下失血过多,能抢救已是不易!”

“无右手,怎能举剑?!”

“请殿下治罪。”

“……”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沉默须臾,白盏辛忽仰天大笑,怪诞而又悚人。

狠狠捏住额头,由脑颅内传来的疼痛似要刺穿他的神经。

治罪……治罪……

无力躺倒,八岁的太子转过头,静静盯住佻挞的柴火,眼底渐失微光。

活着,着实可笑。

身为太子,竟可悲至极。

“昭云,为什么?”

他也想在河边泛舟,也想与爹娘吃螃蟹,也想赏花、赏灯。

那一刻,八岁的孩子,失了最后一丝童真。

他凝望那熠熠向上的烛火,发誓自己要像它一般,燎遍整个中原。

右手虽尚能动,却无法再握起什么,任凭白盏辛如何努力,他都像一条蹩脚的、丑陋的无用装饰品。

从头开始练习惯用左手,痛苦异常,更何况在逃离追杀的途中。

他们一路穿越中原,去过北境、南疆,甚至回到舟山,均会被明威埋伏在五湖四海的眼线发觉,紧随不舍,甩不掉打不过,几次均差点在荒郊野岭被击毙。

于生死的刀剑上行走,临深履薄,不能谋大计。

一日日的逃亡,终有一天,会失足坠落无底的深渊,再无翻身的可能。

有什么地方,是明威认为他绝不会涉足的?

有什么事,是一个落魄太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做的?

“昭云,”白盏辛立于山巅,眺望脚下的京城,眸中仅有仇恨、怒火,“你听说过,大隐隐于市么?”

“殿下?”

白盏辛勾唇,笑得惨厉:“听说,京城有一家皓玉象姑馆,很是有名。”

身为皇室,他从不曾有尊严,不要也罢。

只要能问鼎天下,他什么都能忍。

毫无势力、毫无依傍,无地落脚的白盏辛,终于大明明昌七年,正式更名为环公子,与昭云踏入那肮脏不堪的地界。

环公子之名,因其过人的姿色,于皓玉一炮打响,闻名而来者,趋之若鹜。

十五岁的少年,于万般无奈下,提前“梳拢”。

为了结交势力,为了不让人存疑,为了不引起上头的警惕,他身披铅华,在象姑馆的第二年,被逼侍奉了第一个女人。

此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更多的客人,是男人。

达官贵人、奇异癖好者、富商红人,统统慕名而来。

床笫之事,于白盏辛而言,从来都罪恶又令人作呕。

他看尽了世人的贪婪苛刻,尝遍了肮脏的交易。

少年的房间时时点着蜡烛,每一晚,他均在心头印刻每一个人的嘴脸,以身换取他们的信任,细细挑选每一个合作伙伴。

以自己是东秦太子白盏辛的手下为媒,与值得一用的棋子共商大计。

每一个无人的、门窗紧闭的白日,他总是饮酒以平心中的苦闷、悲怆,先哭后笑,悲极喜极。

人生,他早就放弃了。

他如今,唯有一个念头。

他要登基御极,他要屠杀所有他记在心头的人。

当下所有的一切,日后定要数倍奉还。

谁能想到,那象姑馆于贵人们膝下承欢的,会是前东秦太子?

谁能想到,那性格阴柔,满面妖冶,极尽讨好,右手连一杯茶都端不起来的可人儿,日后会踩着你的头爬上权利的顶峰,再回首屠你满门、诛你九族?

这些年,白盏辛与燕家紧密通信,将京城一应情况告知。

在象姑馆的日子,保得了命,赚得了权贵,却保不了尊严。

也时常有财大气粗之人,要将白盏辛赎走,然他们若非没权没势的商人,便是没脑子的纨绔,家中朝堂之人,均为没用的废棋。

走到这一步,京城的显贵中,来象姑馆的,已都是明威的人。

只能利用,不得信任。

昭云不敢多言,在他眼中,白盏辛已接近疯魔。他时常守在门外,凝视一进一出的各色人等,心头酸楚难当。命运的天秤,似乎从没往白盏辛一处倾斜过,要登顶权利的巅峰,难道必受此等常人无法忍受之苦么?那张龙椅,是否真的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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