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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黛终于品尝到了贫穷的滋味。

当初拨钱时,她以为留下的足够生活,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花钱本领。

住要住的好,吃要吃得饱。

她体寒,天稍稍冷一些就手脚发凉,真到了冬天,几件体面的棉袄少不了。

她做事下意识不愿亏待卖力的人,打点时眼睛都不眨,算账时心都在绞痛。

七七八八加起来,剩下的竟不够了。

再像从前一般花销,她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

还没到退房的时辰,明黛赶紧收拾一番,将借来的书册打包好先送去书肆。

书册最沉,抱着吃力,走路也不方便,明黛拖出一早备好的小书篓,一本本放进去。

装备完毕,她半蹲下来,将双臂套进背带里,发力起身,瞬间憋红了脸。

书与书篓的重量,通过两条一指宽的篾编背带,全部落在明黛的肩膀上。

小小的身躯,背负起生存的重担。

明黛快走几步扶住门,确定站稳,才小心翼翼开门走出去,关门锁门。

整个过程中,她甚至不敢直背,须得身体前倾微微勾着,才不至于被重量带的后倾。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托在书篓底部猛地发力,明黛背后一轻。

她愣住,原地转圈往后看,书篓跟着她转,身后的人保持托举姿势,跟着她和书篓转。

转了一圈,明黛觉得这样有些傻,站定扭头,面露诧异:“你怎么在这?”

她双肩背着都吃力,秦晁单手托着,还一脸轻松。

他不答反问:“去书肆?”

明黛点头。

他抬抬下巴催促:“那走啊。”

明黛的眼神顺着他的脸,一路滑到他的手臂上。

秦晁眉头一皱:“看什么?助你一臂之力已经仁至义尽,还想我帮你背?”

明黛垂眼,只见肩带松垮垮搭在肩上,双肩毫无负重之感,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秦晁继续催:“走啊!”

……

这日,往来路人经过一男一女时,眼神总要停留片刻。

窈窕蒙面少女背着一个笨重的书篓,却半点不见吃力,步履轻盈。

细细打量,那篾编的背带几乎从她肩上悬空腾起,分明半点重量都没压下来。

她身后,高大的男人一手托起整个书篓,踩着少女窄窄的步子,依着她的速度前行。

面纱之下,明黛的脸色微红。

这种感觉,让她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与他手牵手招摇过市的场景。

非常不自在。

明黛试着轻轻垫脚佝背,想将书篓从他手里解脱出来。

才稍有动作,身后传来男人不悦的呵斥声:“把背挺直!弯腰驼背哪有女儿家的仪态?”

明黛被他吼得一愣,转头看他。

秦晁一脸不在意:“如何,我说错了不成?”

明黛觉得他今日格外古怪。

摆着嚣张冷傲的样子,做着细致体贴的事。

明明是他一贯的样子,却又不像他。

明黛站定,晃了一下背上的书篓:“你把手拿开。”

秦晁挑眉:“为何?”

明黛眼神闪烁,将面纱往上提了提,压低声音:“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你一个大男人似条小尾巴跟在我后头兜着书篓,太奇怪了。”

秦晁静静地看她一眼,“好啊。”

兜着书篓的手忽然撤回,所有重量重回明黛肩头,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的后仰,惊呼出声。

下一刻,男人的手重新托起书篓底部,向上发力,连人带篓一并托稳。

明黛惊魂一瞬,险险站定,耳边传来男人的低声沉笑和无情的嘲讽。

“明明背不动全部,分两次背过去,腿会断吗?”

“是该夸你懒,还是该夸你做事喜逞强托大?”

他话说得不客气,却正正好戳在明黛心窝。

她再能适应环境吃苦,骨子里也是不愿吃苦的。

能一趟运完,为何要分两次。

长痛不如短痛嘛!

至于逞强托大……

纯粹是她错估自己的实力罢了。

然而,她并不是理亏时还据理力争的性子。

秦晁眼见她眼珠滴溜溜的转,便知她面上安静,心思不歇。

他收了笑,冷冷道:“臭讲究。”

明黛眼一动,迎上男人的黑眸。

他语气是冷的,眼神却是暖的。

……

再次启程,路人终于不看他们了。

明黛背着一个空荡荡的书篓子,背脊依旧直挺。

一旁,秦晁将所有书抱在怀中,慢悠悠走在她身边。

他看着少女挺胸直背的模样,心想,还是这样瞧着顺眼。

娴静端雅也好,灵动俏皮也罢,这幅端正的姿态永远不变,于举手投足间自成气势。

她不是他,永远不必面对难堪的困境,永远不必被迫屈服。

她就该愉快且光鲜的活着。

才走两步,明黛仍觉不妥,试图与他商量:“你放一些进来吧。”

她准备这个篓子就是未免抱书前行,眼下他一人大包大揽,显得她这份准备相当多余。

秦晁本就是依着她的步调走,长腿的优势完全受限,此刻像是被她闹烦了,板起脸来。

“你磨磨唧唧的功夫,我们已经到了!”

又像是服了她,他走到她背后,抬腿接住怀中一半重量,腾出一只手,丢了一本书进去。

不耐烦的问:“可以了吧?”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过来,放开步子,按照自己的步调朝书肆走去。

“你……”明黛哭笑不得,晃了一下背上的书篓,只有孤零零一册书。

这人,真叫人服气。

……

以往,都是明黛独来独往,取书还书。

她字好,人和气,守时不误工,又有一番“凄惨身世”加持,偶尔多借几本书,掌柜也无二话。

但今日,她心中多了个小盘算。

之前,她意在对付秦家,不懂得地方必须自己看书学,或是向解桐请教。

一时之用,无需全都用买,这才想了个抄书用借书抵的法子。

但现在,秦家事情已了,她又陷入拮据,所以……

她想同掌柜商量,从今日起,她能不能改换成抄书结工钱。

只是,她从未有此窘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秦晁冷眼旁观,将她的细微神情尽收眼底。

以她的性格,若接受解桐过多钱财,反倒会被绑住。

她既打着了解此事便离开的主意,自然不会与解桐有过多牵扯。

没尝过穷苦的滋味,也没在此事上向人低过头,如今连开口讨要工钱都迟疑。

哪还有半点当日在秦家人面前的威风?

秦晁活了这些年,早知这世上没有绝对公平。

有人生来穷苦,有人生来就不是为了那三瓜俩枣发愁的命,自有人将最好的捧到她们面前,叫她们踩着这份殷实的底子,走到更高处。

最难最恨时,秦晁不是没有嫉妒过那些生来好命的人。

恨不能立刻有只手将他们自神坛拉下,一并滚入泥泞,让他们也尝尝怎么都摸不到希望的滋味。

但面对她,这想法就变了。

他心甘情愿成为她脚下殷实的基底。

或许,凭她的本事,此刻的窘迫也只是一时之境。

用不了多久,她能够完全适应,自如应对,会想出更好的营生之法。

但即便只是一时,也不该叫她来经历。

……

借书一一放还,掌柜也将上一次的工活清查完毕,明黛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从旁忽然横来一条手臂,明黛只觉肩上一沉,被那条手臂勾得一晃,撞入主人怀中。

秦晁将人勾过来,搭在她肩头的手一松,往下落在腰侧,改为虚扶状将她护着。

他侧首看她,眼里含笑:“几句交代,娘子怎么磨磨唧唧的不开口?”

明黛正在脑中演练如何说服掌柜改换结钱的方式,结果被他一言不合抛来的戏砸得满眼迷茫。

掌柜的注意力被秦晁拉走,又在听到他那句“娘子”的称呼时,将目光落在他腿上。

“这位郎君是……”

秦晁微微含笑,抽出手,向掌柜搭手见礼。

“在下秦晁,江氏之夫,承蒙掌柜心善德厚,令内子得诸多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听完,掌柜越发盯住他的腿:“不、不是说你……”腿断了吗!?

秦晁捏住衣摆往旁一甩,露出修长有力的长腿。

“内子每日床前侍疾,为在下诵读诗文,抚平躁火,一份真情难能可贵,终是感动上天。”

他一本正经:“如您所见,已经大好了。”

明黛飞快抿住唇。

以往,她做这动作多是忍怒。

今日却是忍笑。

掌柜大惊:“竟有此等事奇事!”

秦晁面露难色:“得妻如此,是秦某之幸。”

“正因如此,才不能叫她继续在外操劳。”

“今日在下陪同内子前来,一是为结算前工,二是为向掌柜道谢请辞,往后,内子便不来了。”

明黛正看他演的起劲,闻言当即色变:“不可!”

她还想借这个挣些傍身钱,他怎么胡说!

明黛拦住秦晁,对掌柜连连赔不是:“我夫君胡说的,您别当真。”

“怎么就是胡说了。”秦晁情绪到位,戏立马逼真起来。

他将人往臂中一箍:“掌柜,此事不必再商议。她每日灯下抄书,换来书册为我诵读,还要另寻工活挣钱养家,我实在不忍。”

语气渐渐惭愧:“只为令我重拾读书之乐再战仕途,便叫娘子没日没夜操劳。”

“即便他日功成名就,也抹不去心中这份愧疚。”

明黛心头一动,听出秦晁的话外之音,默契生成不过一瞬之间。

秦晁道明原委,冲掌柜再见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掌柜见谅,就此告辞。”话毕,根本不给明黛反抗的机会,牵着她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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