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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黛抱着两幅画走进书画铺,像往常一般给掌柜估价。

掌柜看到她时,神情微变,一双眼珠子总是画上转着转着,就偷偷瞄明黛一眼。

才多看两眼,胡飞一掌拍在柜台上,一语双关:“还要看多久?”

掌柜吓一跳,连忙收了画,“好了,好了。”

明黛早已留意到掌柜的眼神在她身上刮来刮去,有胡飞陪着,她倒不担心这人会做什么。

纵然心中不适,仍不动声色。

两幅画,一共两贯钱,在店家收的画中,已经算很高的价格。

以往,掌柜更多是欣赏画。

但在昨日,他忽然听说,那个一直在他店里卖画的江娘子,竟是个倾国美人儿。

掌柜到底是男人,男人就没有不好美色的。

纵然他不敢公然对这江娘子作出什么调戏之态,可还是忍不住打量她。

到底该有多美,才叫流言传的这般汹涌?

忽然,店中轰隆一声响,盛放画具的架子轰然崩塌。

明黛背脊一僵,脑子跟着嗡了一下。

架子倒塌的声音,让她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惊惧。

脸上受过伤的地方,也莫名传来一阵火辣的感觉。

她不由看向架子倒塌的方向。

那里站了个冷面的年轻人,一身利落的劲装,手里握一把直刀。

不像个读书人,更像个伸手了得的高手。

掌柜呼天抢地让人收拾东西,抓着那人不许他走,要赔偿。

那人淡定的拿出钱袋,并没有要赖账的意思。

胡飞觉得怪异,低声道:“嫂子,咱们走吧。”

明黛点头,收拢心绪,不再胡思乱想,转身欲走。

突然,她的目光与脚步齐齐顿住,随着身体缓缓回转,目光重新望向柜台方向。

柜台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妃红裙衫的少女,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

旁边,掌柜还在骂咧,她浑似不觉,径自从柜台上拿起了明黛的画,展开端详。

“嫂子?怎么不走了?”胡飞都出去了,回头却见明黛在原地站定不动。

明黛恍若未闻,只盯着柜台前的少女。

那头,少女似有感应,收起手中的画,微微侧首看向门口。

帷帽的纱帘别开存许,里面还戴了面纱。

从明黛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她转头来时,露出一侧的眼,通红蓄泪。

对视一瞬,明黛心头如遭重击,刚刚按捺平复的心情又起波澜。

那少女竟冲她笑起来。

透过两片纱帘的缝隙,明黛看见她黑眸弯弯,笑起时,眼泪跟着滚出来。

明黛呼吸微乱,只觉得少女的眼泪格外灼人,脚下不由自主走向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朝那头走出第一步时,那姑娘眼中溢出了漂亮的色彩。

像在期待。

然而,就在明黛迈出第二步时,身后传来秦晁的声音,“月娘。”

明黛循声回头,只见秦晁从店外走来。

胡飞已奔过去,一边与他低声耳语,一边指指掌柜方向——那掌柜今日竟一直敢偷看嫂子,八成又是个道听途说心生好奇之辈。

秦晁冷冷看一眼还在同捣乱者点算赔偿的掌柜,于门口站定,目光转回明黛身上时,已重新有了温度,他笑笑:“走吧。”

明黛没动,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前的少女,眼神一怔。

帷帽的纱帘已重新掩好,随着那双通红的眼藏起来,方才那些触动,也像是她的一场错觉。

明媚将画卷收好,低声道:“这是娘子所作?”

这声音……

明黛心头微动,点头:“是。”

秦晁微微偏头,这才看到柜台前的少女。

他站在门口,蹙眉打量起那人。

明媚压抑着情绪,声音更沉:“画的真好。”

言辞之间,仿佛只是一个欣赏画作之人。

“月娘。”秦晁再次开口,“走吧。”

扬水畔蹴鞠赛后,她少不得被此地商户热议。

那日还有许多女眷在场,若有刻意生事者,必会让她心烦。

秦晁心中暗道,他得加快动作把那件事处理完。

听到秦晁催促,明黛也冲那少女颔首致意。

“多谢娘子夸赞,我夫君来接我了,先行告辞。”

明黛转身走向秦晁,并未瞧见,那少女握着画卷的手紧紧握拳,尖利的指甲戳破了画纸。

直到人已走出很远,明媚才往外走。

“你站住!”掌柜已解决货架的事,瞟见一人拿着画要走,赶忙追来。

他指着她手里的画:“这位娘子,您好像还没给钱。”

明媚却是看也不看他,继续往外走。

“哎你……”掌柜正欲喊人去拦,肩膀被人捏了一下。

刚才那个踹翻他货架的男人冷着脸又丢出一把钱,数量是掌柜收这幅画的十倍。

掌柜面露讶然,敢情他们是一路人?

……

明媚与利丰走进雅致的茶室时,景珖已在内里等候,利行站在他身侧。

书画铺的事情,景珖已全部知晓。

他有些意外。

明媚明明那么想念明黛,一心想带她回家。

可真正见到了,她却并未当场说开相认。

饶是心中已有自己的盘算,可景珖还是不放心。

如今的明媚,心深似海难以捉摸,一旦她的态度有变,都会是他这场谋划的意外。

“如何,见到后怎么说的?”

景珖一边问,一边为她倒茶,假装不知铺子里的事。

明媚在他对面坐下,摘了帷帽与面纱。

景珖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眉头微蹙。

她哭过。

明媚垂着眼,半晌才说:“她不记得我了。”

她就站在她面前,甚至瞧见了她的眼,开口与她说话。

可她始终没有走过来,而是去到了那个卑贱的男人身边。

然而,明媚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的笑了:“这样也好。”

景珖动作一顿,满眼意外。

她说……好?

她心心念念的姐姐已忘了她,甚至更亲近另一个男人,她竟说好?

是,这样很好。

明媚得知要见到明黛后,激动到夜不能寐。

然而,在知道明黛安然无恙之后,有更多事情需要细细考虑。

她想了很多,从前重重、那些刺客、甚至明黛轻生前那些话,以及她为何会留在这里。

她一直记得,当日明黛是如何挣开她的手,毅然决然沉入水中。

那个画面,她至今都不敢多想。

明黛会留在这,与另一个男人做起寻常夫妻,明媚做的最坏猜想是——她死里逃生,却因不想回到从前,为了逃避曾经种种,就连家人都抛弃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不记得了。

与其说失落,不如说是松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明黛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会明知家人焦虑担心,一声不吭藏在这里。

当然,她还是有些生气的,气她轻易就忘了家人。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和默契,竟也不能叫她想起些什么。

反倒是那个男人,一副风流相,将她拴在了身边。

她没有急着与明黛相认。

要相认,带她回家何其容易,可怎么稳妥的带她回家,却是难事。

羌河上的刺客是冲明黛来的。

逃上岸后,明媚曾想过去官府,让他们代为寻找哥哥。

但明黛不赞同,她带她躲回船上,打算到了更安全的地方,再联络哥哥。

她原本不懂是为什么。

直到明黛对她说了那番话——离太子和皇后远一些。

因为那些刺客来头不简单,在那个情况下去官府,无异于自投罗网。

明黛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所以,她失忆了,这很好。

从前,明黛瞒着一切来保护什么都不知道的她。

现在,轮到她洞悉一切,来保护什么都不记得的明黛。

她不能在这里闹出动静,不能泄露身份,更不能大大方方回到长安。

最稳妥的方法,是暗中联系家人,向他们说明全部的情况,由家中安排。

如果那场刺杀是暂时不能揭开的事情,那么她们是如何失散,流落在哪,这大半年经历了什么,又为何现在才回到长安,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要有一个妥当的说法。

唯有全部安排好了,她们才能回去,才能露脸。

明黛曾是长安城最耀眼的明珠,她不允许她回到从小生长的地方,反而成为笑话。

……

茶水饮半,明媚双目轻抬,望向景珖:“让你查的消息呢?”

利行和利丰对视了一眼。

从没有哪个女人,敢这样颐指气使的同家主说话。

他们悄悄看一眼景珖,果见家主丝毫不生气,自袖中取出几张折起的纸。

因为要给她看,所以用了最昂贵的烫金香纸。

男人字迹大气,铁画银钩,满满当当几页纸,写的都是秦晁过往。

何年何月,对应何事,客观且清晰。

明媚接过,随手翻看。很快,她的动作变缓,眼神更冷。

商贾庶子,父母早亡,早年被逐出家门。

不学无数,风流浪子,声名狼藉……

明媚深吸一口气,端起案上半盏已经凉了的茶水。

景珖欲为她添些热得,她冷声拒绝,直接饮了那凉茶。然冷意入腹,也灭不掉上窜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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