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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理解你,如同理解我自己。”美浓姬柔声慢慢说,她的目中因为动情而慢慢浮起一层水雾,如梦似幻,令即恒不禁有些恍惚。记忆间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挥之不去,带着她教人难忘的水眸与笑容,骄纵又跋扈,脆弱又坚强。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她,心里犹如一片灰雾压下来,闷闷得令人难以喘息。
“安雀虽已亡国,但安雀的灵魂不会死;河鹿虽已亡族,但时至今日仍然在引领中原大陆的格局。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简直是最合适的同伴吗?”
迎着美浓姬殷切的眼神,即恒许久都没有说话。
在中原大陆流浪这么多年,他从未遇到过境遇如此相像的同类。安雀国皇室宗亲从不与外姓通婚,正如河鹿绝不与外族通婚一样,都是为了保护血脉流传的力量。然而近亲间相互联姻的后果造成族内人数锐减,大多数的孩子生来患疾,早早夭折。可活下来的却都继承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
正因为这种有违伦常的姻亲关系让河鹿一直被人类所不齿,被嗤笑为兽类。一如千年后的安雀在被人提起时仍然满是忌讳与鄙夷。
可事实的确如美浓姬所言,安雀即便亡国数百年,它所留下来的根基依然在实质上控制着中原大陆。而河鹿……他摇了摇头,悄声叹道:“我族人具已灭亡,逝去之人又何必过于去执着。”
“只要还有一人在,河鹿都在改变中原大陆。”美浓姬的目光锁在即恒身上,宁淡的神情愈加令她的话语有着不可动摇的说服力,“你渴望动乱,渴望战伐,你无法抗拒来自你血液深处的本能,因为这是你从出生起就必须接受的宿命。河鹿乃战伐之神,为战而生,不仅是因为你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更因为你们天生所背负的戾气与凶煞之气会将动乱与灾祸带到你所停留的地方,将你身边的人卷入其中;你甚至会不自觉地被能引起祸乱之人所吸引,如磁石般紧紧依附,在他身边推波助澜……比如老师,比如我。”
她看向即恒的目光很沉,那眼神里包含了同类间的相惜与相悯:“不论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你都在改变着中原大陆,这是你无法摆脱的命运。”
无法摆脱的命运?即恒怔了许久,他从未如此冷静地总结过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能想起的似乎只有自己总是很倒霉,总有数不清的麻烦登门而来,教他甩都甩不掉。而最麻烦的莫过于与她的相识。
在中原大陆游荡的这些年他极力避免靠近皇城,自美浓一难脱身以后更是愈加小心谨慎,甚至不惜躲到乐津那样的穷乡僻壤里,却没料到竟会被成盛青截获,连哄带骗进了天罗皇城。如果一切真如美浓姬所言,那他与和瑾的相遇是他避无可避的命运,他被她所吸引亦是出于嗅到祸乱的本能?
不,不一样的……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清楚。
结交势合这个朋友时他只是想在他身后推一把,好让他了却心愿。这份心情直到遭遇背叛便已决裂。可对于和瑾,他却始终放之不下,即使分道扬镳、远在千里他却依然在记挂着她。甚至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看到她的重影。
身为一国公主,美浓姬操纵着一国的命途;而同样身为一国公主,和瑾却被人操纵着一生的命运。尽管如此,她们却都是祸乱的根源,漩涡的中心。
“也许你说得对。”他艰涩地开口道,“我不甘于安逸,不甘于人类治世。我希望有人能在这片虚伪的大陆上掀起狂澜,甚至颠覆人类的皇权。可我并不希望生灵涂炭。”
美浓姬目光里的殷切慢慢凝滞了下来,即恒凝住那双深褐眼瞳,一字字道:“战争不是杀戮,力量不是凌弱的手段。你口口声声为了美浓,为了家国大义,可你屠戮的是你美浓的百姓,你迫害的是你自己的族人。”
他吸了口气望向窗外,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黎明的曙光照射不到这片山脚下的隐逸之村,但谁也无法阻止天地的苏醒。
“停手吧,即使你得到天下,纵览山河若无人作伴又有何用?高处之寒你尝得还不够吗?”
美浓姬静默地望着他一语不发,即恒不知她在想什么。一个看起来如此柔弱温婉的女子,她的内心为何会藏着一头怪兽,令她如此残酷。记忆里那个不知名的少女爱笑也爱折磨人,宛若一朵野玫瑰美艳不可方物,却又充满了攻击性。
关于她的印象里总是伴随痛苦与甘甜,连回忆都是五味杂陈,难以分明。
美浓姬没有再说话,她收回视线后起身缓步踱到窗边。窗外已逐渐发亮,隐隐还能听到农妇们生米煮饭的交谈声,一如当年即恒寄宿的村落那般,一派宁静祥和。
女子沉默地望着窗外,单薄的背影看上去显得很落寞。即恒心里感到一丝萧瑟,他想起当年势合被人排挤时的孤独,在如今的美浓姬身上仿佛得到了重现。胜者在成功之前往往都会背负疯癫的骂名,可一旦他们成功了,过去的不堪便会一笔勾销。只是这一路拼到底,不论最初还是最终都没有一人甘愿相陪左右,那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胜者得胜,王者得心。不被人所接纳的胜利不过是一场残暴的侵略。
“到这个时辰天罗军就算不灭,想必也已死伤大半。一夜的苦战就算是铜头铁臂也该到极限了吧。”女子倚靠着窗边,忽然幽幽地说。
即恒愕然:“你说什么?”
晨曦亮起的光芒将美浓姬平淡的眉眼勾画出一抹诡谲的阴影,她弯起的唇角上挂着冰凉的笑意:“自老师之后你欣赏的人是叫成盛青吗?他的确是个英勇过人的将才,面对我的三千不死军团还能硬撑到现在。可惜终究只是一介人类,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罢了。”
一只乌鸟披着霞光而来,扑扇着翅膀朝美浓姬所在的方向飞来。美浓姬伸出手指指引乌鸟的方向,突然一道厉风裹挟着极烈的杀戾之气自背后袭来,不过瞬息,她只闻得一声鸟叫,血花爆裂开来洒满衣襟,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沉重地摔落在脚边。
尖锐之物抵在她喉间,不过寸许距离便可夺了她性命。
金色的瞳仁里燃烧起烈火,几欲将她烧尽。
“你竟然拖住我,夜袭天罗?”少年竭力抑制住怒气,厉声喝问。
美浓姬冷淡地笑起来,笑容里满是冷漠与嘲弄:“自从你杀了老师逃出美浓以后,我就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三年前我接替父皇的权位,动用了美浓所有精锐密探,终于让我追踪到了你的行踪。可是你行事谨慎,来去无踪,我只知你在天罗,却始终找寻不到你。后来我终于醒悟,与其煞费苦心去追捕你,还不如等你自己现身而见我。”
“所以你发兵攻打天罗,一面试探天罗军力,一面继续研究天诛网,一面又设下陷阱引我出面?”即恒不可置信,这个女人竟会如此不择手段。
面对诘问美浓姬不置可否,她温柔地笑道:“我说过只有我最了解你。我知道必定会来见我,所以我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任何东西在你手里都能化作兵刃,所以我为你留了一双筷子;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杀我,但也一定下不了手……”
“住口!”即恒怒目而视,手中杀气缠绕的刃光之下的确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筷,然而抵在美浓姬喉间的利刃已划破了她白皙的肌肤,泛出点点朱红。
忽然,一道气息自背后接近,即恒反掌便向后拍去,却在瞥见袭击者时蓦然停住。就在他怔愕的一刹,数把菜刀与柴刀纷纷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竟有数名村妇在一瞬之间将他围了起来。他这才发觉无数隐形的丝线正缠绕在他们之间,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屋,无形无影,在尚未熄灭的烛火闪烁下流淌着细腻的暗光。村妇们无一例外全部神情凝滞,容颜僵硬,空洞的眼神如同木偶一般充斥着死气。而差点死在他掌下的,正是那个守村的小少年。
即恒怔怔地望着少年行尸般的脸,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几乎冲破他的理智:“你竟然对活人下手!!”
“哈哈哈……”美浓姬闻言怪笑起来,一贯亲和的声音甚至变了调,她挑起细眉挑衅地看着即恒,“你说得不错,这场战争之初就是一场杀戮。我杀死了她们的丈夫和孩子,难道你以为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赎罪?”
紧紧攥在手中的木筷产生强烈的动摇,他怒不可遏盯住美浓姬,杀意如同有形的风刃般扩散开来,身后的村妇受到波及纷纷发出痛苦的□□。
美浓姬扬起头睨视着他,冷漠而残酷的笑容肆意在唇边漾开:“动手吧,这里没有人能抵抗你。杀了我就能替成盛青报仇,还能为天罗除去一大隐患,何乐而不为?”
即恒控制住怒起的情绪,一字字自齿间挤出:“杀了你,她们都得死。”
美浓姬向他身后瞥去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那是自然。天诛网的威力在于能将所有棋子的力量集中在‘将军’手中,再由‘将军’控制分配。一张结好的网就如一盘棋,力量通过丝线将所有棋盘中人连结成一个整体,共生共死,同荣同炬。一旦‘将军’死亡,所有阵中棋子都会在同一时间死去……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即恒无言以对。天诛网是神明操盘的阵法,拥有绝对压倒性的强大力量,神明近乎不死的躯体更令阵法如虎添翼。这也是势合想要通过采集他的血复制不死之躯的原因。在不败的前提之下,棋子才能心安理得地同炬同荣,可一旦“将军”受到性命要挟,那么此阵不攻自破。
他只消狠下心再用力一点木刃就能刺穿美浓姬的咽喉,那么不论是郊西战场上的傀儡士兵,还是村落里无辜的村民都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天下从此太平。
太平……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这时晨光终于穿破云层刺入这片幽深的山谷,将这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片金色的祥光之中。即恒迎面看去,只觉得那光仿佛直刺入自己的心底,将他深埋的晦暗也一并吞没、抚平,一视同仁包裹在金色的暖光中。他被晨光刺得视线有些模糊,望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深深呼了口气将汹涌的怒火压制下去。
“我们来打个赌。”他说。
美浓姬挑起眉,安静地等。
即恒凝着她的容颜,郑重地说:“放了这些妇人,让你的傀儡都住手,我们来赌一场光明正大的战争。”
“赌什么?”美浓姬弯起唇角,浮起笑意。
她已经知道即恒想说什么,她也知道即恒会知道她想要什么。“你赢了,我随你处置。我赢了,你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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