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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秘书省把饭吃了,过午后三人分头各自去做事。

先是一个时辰后,宋虔之回来了,提回来一条鱼,交给厨房,才去找陆观。

雪天天色总是阴暗,陆观坐在大堂里,穿一身暗红色的官袍,他肤色本就有些黝黑,这就更黑了。

“回来了。”陆观头也未抬,将案卷合上,他已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光看这些看得出来什么。

“嗯,什么也找不出来,看周先的了。”宋虔之洗了手,“刚在集市上看到一尾大鲤鱼,买回来了,明天中午让厨房做。”

陆观登时没脾气了,又见到宋虔之冷得缩脖子,在冷水里泡过的手一片通红。他那是文人的手,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来个人,泡茶。”陆观高声道。

宋虔之捧着茶缩在椅子里,呆了一会儿,喝下一口热茶,顿觉通体舒畅,活过来了。缓过来之后,宋虔之叫上陆观,把汪藻国提出来。

这次宋虔之让人不要再给他上锁铐,铁球也不要了。

“汪大人一介文臣,杀鸡的力气都没有,锁什么锁。”宋虔之带着汪藻国又一次穿过那条通往问讯室的路。

汪藻国背脊挺得笔直,目不斜视,仿佛有了底气。

这种感觉很奇怪,宋虔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他有预感今日汪藻国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陈情书?!”陆观忍不住有些动容,“什么陈情书?楼江月亲笔写的?你见到过吗,里面写的什么内容还记得吗?”

汪藻国瞥了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显得很放松,靠在椅子里,更像在发呆。

“他跟我提过,但我并未见到他亲笔写,住进迎春园的第一天傍晚,皇上便召见了我们,我是先出来的,因为楼江月是民间词人,已是传奇人物,皇上自登基后,就没有机会离开京城,便留下楼江月与他说一些在外游历时的趣闻。”

宋虔之:“是在风月场所的趣闻吧?皇上也是可怜。”

陆观没理会宋虔之的话,接着问:“那这封陈情书,是楼江月告诉你的?”

“对,那天晚上楼江月被太监送回到迎春园已经很晚了,他就住在我的隔壁,当晚还在击箸高歌,我便去问了一下。当时他桌上有酒有肉,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像是要写什么。因为已经很晚,我本来想回自己房间,楼江月叫我陪他喝两杯。盛情难却,我便坐下来陪着喝了一小口,和他聊了几句。”

“他向你说了陈情书的内容?”陆观问。

“他跟我慷慨陈词了一番,历数去年年初到今年入冬,全国所遭的各种灾害,二位大人都知道,去年初也是雪灾,雪灾以后便是梅雨时节南方发大水,再就是秋天有几个县遭了蝗灾,颗粒无收,皇上下旨免那几个县的赋税,入冬以来,又是大雪,加上两个多月前的地震,皇上不得已下了罪己诏,让户部出钱赈济。”

陆观让书办放下笔,先出去。

宋虔之接过书办的记录,没有记这几句。

“接着说。”宋虔之看了汪藻国一眼,打消了汪藻国眼底的为难和犹疑。

“楼江月认为,皇上不该囿于内宫,任由权臣把持朝政,朝中贪官横行,互相包庇,上上下下都烂透了。最可恶的是闭塞言路,使好的建议无法上达天听,人才不能用到该用的地方,京官之中,过半都是李相门生,余下的又有三成是曾经周相的弟子……”说到这里,汪藻国停了一下,满头冷汗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说下去。”宋虔之面无表情,谁也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不仅没有把汪藻国说的话记下来,反而用食中二指夹着毛笔正在把玩。

“楼江月说,皇上留他下来,是为了垂问民情。这一年大楚百姓都过得不容易,皇上知道,但苦于无门得知到底百姓日子过得有多苦,这封陈情书,是楼江月要以平民的身份,为民请命。”

陆观皱起了眉:“他在陈情书里可提到这两位首辅?”

汪藻国背上已全湿了,低着头,艰难道:“这封陈情书,我并未亲眼见到,是以也不清楚究竟写了什么。但那晚楼江月有些醉意,许是酒后吐真言,大胆了些,也未可知。至于他最后有没有将这事写在陈情书里,我实在是不知道。”

“在刑部,包括第一次在这里提审你时,为什么不说?”陆观话语冷厉,加上他坐着比常人站着还要高,面颊瘦削,眼神如同鹰隼尖锐,颇有威势。

汪藻国才抬头看了一眼,便即埋下头去,喃喃道:“楼江月已死,无人知道有这封陈情书,若是经由我的口,说出这样大逆不道诽谤上官的话来,又死无对证,我只有万死……”

“万死不了,顶多是一死。”宋虔之随口道,“你说的话确实死无对证,我有一个问题,既然此前你不敢说,现在为什么突然又敢说了?原先的顾虑为什么打消了?”

陆观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没看宋虔之,只是在留意汪藻国,见他两手交握着,十指发白,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太清,额头上却青筋暴突,显然是很紧张。

“我……”汪藻国下了决心,将头一抬,两眼通红,“我的一位表兄,在齐东做生意,地震时他就在灾地,为了救出别人家的女儿,在余震中被坍下的横梁砸断了一条腿。朝廷拨往齐东的赈灾之物,经过两个月才发下去,一人一条薄绵被,五斤大米,三斤面粉,孩童折半。到处都是坍塌的房屋,连破庙都挤满人,齐东县衙门紧闭,父母官以衙门需要修补为借口不上堂。”汪藻国不住喘息,良久,在寂静中说出一句话,“那位表兄没能从齐东回来,当时齐东县北面的州府不允许流民北上,齐东县令便下令关城门,给朝廷上的本子也说灾情并不严重。不出十日,齐东县南的安良县一场大地震,死伤近万,一时间遍地都是受灾的流民,瞒不住了才往朝廷报。皇上又金口免去这些县份的赋税,再度开仓,流民还是不绝。”

“五斤大米,三斤面粉,一个成人吃不上一个月就没有了,流民怎么绝得了?”宋虔之说。

汪藻国道:“宋大人明鉴。”

“是以你突然便体味到了民生多艰,想要把实情说出来?”

汪藻国满头是汗:“也不是突然,今日的早饭,像我这样的罪臣,尚有两个精面馒头一碗小米粥,城外不知有多少受这场雪灾的百姓,还不知道这个年要怎么过。”

陆观打断汪藻国的哀叹,接着问:“这封陈情书,你只见到楼江月在写,确信便是他跟你提到的陈情书?”

“确定。”汪藻国肯定道,“只是究竟写了什么,我不知道,起笔只在写南部七个县地震受灾后的安抚情形,楼江月没有留我,与我说话时也没有在写,吃过两杯酒,说了几句闲言,他就让我先回去休息。”

“这是楼江月与你刚进宫当晚发生的事?”宋虔之问。楼江月是在进宫后五日被害,腊月初四,那便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楼江月与汪藻国一同被接进宫。这两个人因是李相推举,于情于理,都会先到李相府上拜会,由李相叮嘱几句,宫里的人再从李相那里将两人一起接进宫。汪藻国自己先不论,楼江月进宫以前住在章静居那样的地方,自然很不方便宫里人去。

“是。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汪藻国面色煞白,眼底带着隐隐的忧虑。

“你担心什么?”宋虔之将手一提,“我一个字也没写下来,此处除了我与陆大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汪藻国咬紧牙关,想说什么。

“我外祖已入土为安,要翻也翻不到他头上去。”宋虔之随口道。

汪藻国没想到宋虔之这么大大方方说了出来,眼睛登时圆睁。

“再说,朝政国事,从无一个皇帝能够做到万全,自古治人无一朝圆满,不然代代都是太平盛世,还要我们这些官员做什么?白养活这么多人。”

汪藻国喃喃道:“宋大人所言甚是。”

“也就是说,这封陈情书,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陆观问。

“不,皇上也知道。”

“皇上知道?”陆观眼中现出一丝惊讶。

这个不易察觉的眼神落在了宋虔之的眼里。看来皇帝没告诉陆观有这东西,要是皇上没说,能够顺出这条线,确实是陆观的本事。可皇上为什么不说?难道他像汪藻国一样,顾虑两位首辅的名声?宋虔之才不信。自古无情帝王家,死后被皇帝挖出来鞭尸泄愤的首辅多的是。

或者苻明韶还没有来得及跟陆观通这口气?也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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