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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州城外,一个多时辰的激战过后,风势突变,朝大楚的军队倒卷过来。当时楚军已围困住孙逸的大军,近乎全歼整个右翼部队。
白古游极为信任的一名将领采用火攻,风向改变之前,火攻很顺利,孙逸节节败,步兵退回船上之后,火势继续蔓延,船队忙不迭起锚,就在孙逸要撤回城中时,风向倏然改变,反扑向楚军。
江风呜咽,河面上倒映着零星的火光,岸边堆满烧焦的士兵尸体,残肢断臂拖在水中。
高高的城墙上,几道绳索上滑下人来。
城门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城外镇北军发动的攻击以失败告终,大部已退回祁州城内,城墙布满箭镞带来的伤痕。
宋虔之抓起一把倒插在土里的镇北军旗,顺着江边,向北而行。
不远处一行十数人正在挖坑,另有十数人将战死的将士拖进已挖好的数米深沟。
白古游长身而立,重甲加身,他深陷在泥里的战靴拔出,每向前迈出一步,就踩出一个沉重的脚印。
“大将军。”宋虔之甫一出声,就有人来拦。
白古游神色略有一丝意外,叫住士兵,命所有人留在原地,朝宋虔之竖起食中二指,前后摇动。
宋虔之跟了上去。
白古游顺着河向东走,沉默不言。
宋虔之在后面跟着,脚下时不时被绊住,那是战士的焦躯,河面吹来的风带着难以形容的腥臭味,木头、皮肉、骨头、火油燃烧过后留下的气味,裹挟着肉眼无法区分的亡灵,飘荡在江面上。
耳畔不曾止歇的凌厉风声,似是人的低声私语,又仿佛无言责备。
宋虔之的视线落到白古游肩上,从他略向前勾着的脖颈、弯曲得不明显的肩背线条,敏锐地察觉出驰骋疆场多年的白古游,也老了,累了。
“朝廷在缉捕你,何必自投罗网。”白古游站住脚,侧过身,目视脚下滔滔江水,靴底踩着草汁与泥泞混合的污秽。
在宋虔之惊讶的眼神里,白古游坐下来,两腿分开,他的手搭在膝盖上,护指的绑带已完全被血染成暗色。他拍了拍身边的草,示意宋虔之坐下来。
“你娘的事,我听说了,传到你这辈,周家的门楣,全靠你一个人,触怒天颜,是为不智,未能护你母亲周全,是为不孝。”白古游转过头,头盔下的双眸里闪动着深邃的睿智,“你接下去的话若是说了,恐怕会犯不忠不义。”
宋虔之眉毛急速地猛皱起来,他嘴唇翕动,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白古游拍拍他的肩:“去吧,我当你今日没有来过。”
宋虔之抿了抿唇,胸中如有一柄大锤一下接一下猛砸下来,眼前发花,他勉力按捺住情绪,喉头上下动了动。
“白叔……你说我娘……”
白古游静了片刻,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宋虔之。
“你还不知道?”
宋虔之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缓缓摇头。
“你娘不在了。”
“不可能!”宋虔之跳了起来,向前走出两步,猛一旋身,提起一脚,又放下,他僵硬地看白古游,笼在袖里的手克制不住颤抖。宋虔之心想,白古游不可能骗他,是他自己被人骗了,被吕临、许瑞云这一干人骗了。怒意冲上头顶,宋虔之脸涨得通红。
“你逃出京那天夜里,你娘葬身在大火之中,尸身被悬挂在城门口,直至天子大婚当日,为避讳立后大典,你娘才得以入土为安。”
宋虔之大脑一片混沌,许多画面从他眼前闪过,他呼吸一时紧一时慢,两手不自觉握成拳。
那天他一直拖着不想立刻出城,就是想等他娘回来,许瑞云来找他,满口仁义道德。许瑞云那时就知道他娘不可能回来。宋虔之呼吸越来越轻,寒意直透骨髓。
宋虔之又想起来,许瑞云同他讲道理讲不通,是直接敲晕他的,等他再醒来,他已经出城了。那时他问周先,他娘是否无事,周先说还没有消息。许瑞云是早就知道他娘不在了,十有□□,周先也是知道的。所有人都瞒着他。
已经闪过的画面犹如慢动作一般,浮现在宋虔之的眼前,他甚至清楚地想起来许瑞云在敲晕他之前说的每一句话。这记忆连日来都折戟沉沙,现在吹落浮纱,丝丝缕缕都在耳边。
许瑞云。
陆观。
当日许瑞云送周婉心回府,陆观送他去吕临家中之后,立刻回去李相别院,陆观说是,以苻明韶的多疑,发现宋虔之不见,一定会第一时间传他进宫,他会打消苻明韶的怀疑,让宋虔之只需等待。宋虔之那晚睡不着,许瑞云送完周婉心回来,说是陆观在场,让他不要担心。也就是说,陆观已经进宫去过,他会去侯府,是苻明韶的旨意。苻明韶正是要让陆观来办这件跟他相关的事情,确认陆观没有二心。
宋虔之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最初的震惊过去,心底只剩下一片麻木。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眼角湿润起来。
“四海为家,去吧。”白古游道。他起身要走,听见宋虔之叫他,漠然回头。
“白叔,今日之败,您想过是为何吗?”宋虔之深深吸气,按捺住胸中的滞闷哀痛。
白古游一哂,摇头,没有回答。
“难道白叔认为,此乃战术失败,镇北军所向披靡,却输给孙逸的乌合之众,您信吗?”
白古游微眯起双眼。
“白叔你从戎数十载,北界固若金汤,一个孙逸,区区宋州军曹,历战几何?”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古游沉声道。
芦苇在微风中瑟瑟发抖,江面散落着零星的火光。
“这一场败仗,是上天降下的明示,这朝天子的气数尽了。”
宋虔之余音未绝,铮然一声长剑出鞘,冷冰冰的剑气直逼他的咽喉。
宋虔之双瞳紧缩,丝毫不让,继续道:“这一场仗,您不是输给战术,而是输给天意。火攻决胜之处,就在风向,而风向非是人心所向,乃天意。”
剑尖刺破宋虔之的皮肤,一粒沙般的红色渐渐凝成血珠,顺着宋虔之的喉结缓慢地往下流向领中。“自苻明韶登上帝位,他做过什么,我大楚子民,过的是什么日子,白叔您的军队辗转四方,见过的世面比我广。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小侄不敢斗胆在白叔跟前卖弄。今日来之前,我娘的事……弟兄们瞒着,我一点风声也未曾听说。我来找您,绝非为了私仇。我娘的仇,我会自己报。我只想问白叔,问白大将军,您手中的剑,是为大楚子民而握,还是为苻家人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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