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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呆足了三日,柳知行咳嗽的毛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垂头靠在栏杆上打瞌睡的青年,被激烈的咳嗽声牵扯住心房,柳平文抬起头,侧脸过去看他的父亲。
柳知行还穿着一身官袍,在斑驳的烛光里能看出袍子已洗得发了毛,泛着白。
“爹,你怎样了?”柳平文脸贴在栏杆上问,木头冰冷潮湿。
柳知行抬起一只手摇了摇,示意无妨。
牢房里时不时响起咳嗽声,循州府的监牢,自孙逸称王后便一直人满为患,柳知行也是上任后才知道,牢里还关着不少赵瑜在时犯事的胥吏。在提审其中一名胥吏时,柳知行得知,赵瑜常常深入獠寨,这种说法得到犯人之间的相互印证,其中一人手上竟还过过银钱,替赵瑜私人送给獠人一箱金银,这箱金银折算下来计白银五百两,买的,是让獠人抓走新任知州,并以此人为质向朝廷索要赎金。
那夜,柳知行整夜不敢睡觉,虽早已逃出獠寨虎穴,可细思之下,柳知行越想越觉循州水深,深不可测。
他隐约觉得,前任知州赵瑜并没有死,那封血书也大有可疑。如果胥吏所言属实,则赵瑜不仅金蝉脱壳,还制造假象让朝廷去追查他的冤情,当时许瑞云一行在獠寨中甘为俘虏,意图找机会救出赵瑜,却没能找到赵瑜的人,仅仅找到那封写满冤情的血书,正是一步一步踩在赵瑜布好的局里。
只是无论赵瑜是否能够被证清白,让獠人以朝廷命官为质去要钱,大楚朝廷出不出这个钱,都会把这把火烧到獠人头上去。加上赵瑜自身的疑点,寻常人很容易便想到,獠人是极其嚣张要脱离朝廷管束了,这将导向一个必然的结果,便是朝廷派兵与獠寨清算。
要不是恰逢北方罕见的大乱,白古游遭人暗算,獠人的灭顶之灾早已到来。
然而这与柳知行上任后,偶然中得知的赵瑜曾经治理循州的情况不同,赵瑜对獠人的策略一直是帮协为主,震慑为辅。也是在赵瑜的治下,獠寨与循州的互市由当地衙门管理约束,也算一种保护。在赵瑜的任期内,双方的互市从未遭到破坏,秩序井然,比起北方榷场安稳许多。这种小范围内与獠人的通商不曾纳入朝廷管辖,却为循州府贡献不少钱财,地方衙门象征性抽取二分牙钱,只从大楚商人身上抽取,不收税钱,也便没有上奏朝廷。
此举柳知行也完全能够理解,在獠人与楚人的易货当中,楚人占尽利处,向来是用劣质的工艺品和生活用品换取大山中珍贵的药材和矿石,且獠人并不富有,牙钱以白银兑付,对于这种近乎欺骗的买卖,赵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獠人本就不知道受骗。
做买卖更讲究你情我愿,哪怕是骗,也实属自愿。官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出乱子,便只当做不知道。
獠人也因能够正大光明进循州府买卖而拥戴感激赵瑜,这才是柳知行到任后,最初对赵瑜被獠人抓走一事产生怀疑的根源。不到两日,柳知行整顿府衙时审过了原来羁押在牢中的胥吏,才发现事态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没等柳知行把这一切捋清上报朝廷,孙逸自立为王,为保循州府百姓,柳知行只有率城投降。那时他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孙逸为了彰显仁德,不仅不杀他,还让他做了循州太守。
只不过,循州的实权从那时起便落入军中,季宏什么也不让柳知行管,只把他当个账房用用。
直到儿子找上门,一方面柳知行觉得安慰,小儿子许久不见,长高了不少,也长大了不少。按着柳平文素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少爷性子,遭逢大难,柳知行一直怕他会想不开,结果再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得知柳平文跟着安定侯做事,柳知行也放心下来,柳家的家业在这危急关头,出现了新的转机。谁能知道坐上皇位的会是荣宗的私生儿子,这得是多大的气运,才能依附于有从龙之功的安定侯。
柳知行也想循州早日重归大楚,宋州败了,柳知行暗暗高兴,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庆贺。季宏会把他抓起来,这是柳知行意料中的事情,他只是有些后悔,没叫儿子跟着许瑞云一起走。
“爹,你睡了吗?”低低的一个声音响起。
柳知行:“还没有,何事?”他一手抓着脚上的铁链,没有挪动,这几日受了不少拷打,牢里狱卒全换成季宏军中的人。孙逸败亡,整个循州守军之中弥漫着一股暴戾之气,派来看守的士兵每每心情不好,就要把犯人提出去暴揍一顿。柳知行想起在獠寨里小儿子的遭遇,就总是主动惹事,吸引看守注意,他这条命,从循州投降以后,多一天都是老天爷闭着眼饶过的。
柳平文使劲往父亲这边挪动,半张脸在木栏中挤压变形,他声音放得很轻地问:“那个季宏,到底好对付吗?爹你前几日说循州有两万人马,可是我听说,宋州叛军尚且不足万人,会不会是季宏那厮虚张声势?”
柳知行一只眼睛被鞭子打破了,肿成一条线,睁不开眼,血早已在脸上凝固。他迟缓地扭头看了一眼监牢入口,没有动静,才转过来回答柳平文:“刘赟作乱时,朝廷鞭长莫及,让宋、循两州组建自卫兵勇队,孙逸定了宋州,我本想以命相抗,谁知组建的自卫队,自己没用上,反被季宏的叛军收编了。这些兵员大部分祖籍循州,妻儿老小都在循州府,覆巢之下,一人反抗,全家命丧,也有许多不得已。季宏来时带了八千人,城里的自卫队有万余人,两万之数,所言不虚。宋州兵败,必然会有一批败兵来循州投奔。”
柳平文忧心忡忡道:“那征南军岂不是……”
宋虔之只问李宣要了一万人,还要分出人驻守宋州,局面不容乐观。
“尽人事,听天命吧。”柳知行茫然地看了一眼牢房顶部,老鼠沿着屋顶攀援,垂着的一条弯弯的尾巴一晃便不见了踪迹。
“我……”柳平文想说布防图的事情,又强迫自己闭嘴了,就算逼死老父亲,柳知行也没有办法拿到布防图。两人已沦落为阶下囚,只有寄希望于宋州军早日打过来,最好季宏把他们俩给忘了。
幸运的是,季宏自高自傲,本就没把柳知行这个太守放在眼里。一连数日,他都忙着白天练兵,晚上夜夜笙歌,似乎压根不受孙逸败亡的影响,他的幕府中甚至有人出谋划策,国主既已不幸身亡,总得有人来顶上这个位子。
因此赵瑜求上门来,季宏大摆筵席,定在他到达的翌日中午率循州军一众将领,为宋州军众人接风洗尘。
两拨人马,各怀鬼胎。
·
七月流火,夜里转凉,傍晚陆观来到宋虔之的房间,诸事已经安排妥当,原定就在傍晚启程,临行前又觉得不如就让全军吃过饭再走,平白多出半个时辰来。
陆观一进门,宋虔之就醒了,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他。
“醒了?”陆观躺上床,把宋虔之的手捏在掌中,放到唇边碰了碰,眉头一皱,“怎么这么凉,冷吗?”
宋虔之没有反应,只是用乌黑的眼睛盯着他。
陆观去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盖到宋虔之身上,把他抱在肩前,他埋头把鼻子杵在宋虔之的脖颈里。
宋虔之动了动头,试图移开。
“让我抱会。”
宋虔之看着他,像想说什么,嘴巴却一下也没有张开。
陆观低笑了一下。
宋虔之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
“没什么,你这么安静的时候真少。”
宋虔之被握着的手动了动,陆观便松开手,宋虔之背靠在他怀里,抬起的手迟钝僵硬地拍拍他的脖子,他头向后仰着,嘴唇向外努了半寸,只有极小的一个幅度,陆观却发现了,他明显愣了愣,眼底里有微光闪动,动情地低下头去吻他的爱人。
两人亲了片刻,陆观抬起头,脖子被冰凉的手拍两下,复又低头,又拍,他再度低下头。
这次唇分之后,陆观看见宋虔之一边唇角勾起了少许弧度,无奈道:“到底能不能说话,会说话了吗?不要捉弄我。”
宋虔之迟疑片刻,才抬起清澈的眼睛看他,瞧着甚是无辜。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陆观问。
宋虔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当初在宫里见到你,吆来喝去的样子,不可一世。”
这么一说,宋虔之也想起来了,查楼江月被害的案子,那会宫里一大半不是他拿钱便是他拿权收买来的,麟台管得好好的,空降下来一个陆观要顶他的位子,如今不仅位子被顶了,连人也……真是人生一大丢脸之事。
宋虔之动了动头,陆观会意,扶他往上靠一些,低头以唇吻他的耳朵,宋虔之一只耳朵很红,恰是陆观亲住的这一只,热烫的温度含在他的唇间,带得陆观吐息也热起来。
“等你好了……”
他话没有说话,手在宋虔之腰上用力一揉,也便拿了出来,清心寡欲地用手臂把人松松地圈着。
宋虔之眨眨眼看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陆观唇畔勾起一抹带邪性的笑,让宋虔之看得呆了一呆,手拍拍陆观的脖子,陆观低下头来与他接吻。宋虔之的舌头是僵硬的,一番攻城略地下,陆观这才知道为什么宋虔之现在没法说话,他在宋虔之被亲得红润惹眼的嘴唇上碰了碰,拇指拭去他嘴角的水光,绵长而用力地吸进一口气,平定心绪,说起正事来。
说完要去循州,陆观却发现宋虔之把他的袍子一把抓住了,虽然宋虔之这点劲,他要挣一把就能挣开,但显然他是宜哄不宜强。
宋虔之听完陆观那一大堆,无非说他现在不方便赶路,毒尚未清,就是去了也不顶用,不如在宋州府里好好将养。见他说得认真,宋虔之也只有把手松开,心里却在想。
一旦陆观带兵出发,自己再要做什么他也没辙,
落在陆观眼里,此刻的宋虔之嘴角正在抽搐。
陆观:“???”
宋虔之又拍拍他的脖子。
陆观会意,缠绵而温柔地亲了亲宋虔之,哄孩子似的把人哄得躺下,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在外面找到贺然,叮嘱几句,无非是要托他好好照顾宋虔之云云,便随军赶在太阳刚落下山头时上了路。
这般宋虔之养伤养到第五日上,已经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整个宋州城内冷冷清清,几日间陆续有自称是宋州城民的百姓出示籍纸,要求进城,陆观将最得力的屈肆封留在了宋州,宋程阳随军,另将一名叫马肃的老将留下来,负责宋州城防。
这马肃用兵平平,却曾做过茂州胥吏,从军前最擅长管理户籍和府库,年纪已过了四十,见多识广,有一双比鹰隼更精的眼睛,抓了两名宋州败走的小支军队派来打探情况的斥候,俱是化成平民,随着十数名宋州城民往城里混。
这天午后,药也吃了,宋虔之能简单说点话了,舌头还不是太好使,说话老是大舌头。但写字没问题,便写了张纸叫人带给马肃。
马肃一看,登时发现小瞧了这年轻侯爷。
宋虔之所写是叫他把斥候放走,既然能够跟着人数如此之众的宋州平民而来,怕是有小股逃兵已把宋州城民新的住地当做阵地,而赵瑜带着败逃的主力往循州去了,把斥候放走,再追上去,便能探知被驱逐出宋州的平民百姓藏身何处。
当夜马肃亲自带人去追,翌日天不亮时,就带回来数百名平民,喜气洋洋进来向宋虔之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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