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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

宋虔之毛躁地翻身回来对着贺然,皱起眉头。

贺然缩了下脖子,奓着胆子问了:“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听人说,京城里遍地都是金子,连皇帝老爷用的那个恭桶,都是金子雕的。”

宋虔之木着脸:“连皇帝老爷拉的屎都是金疙瘩。”

“……”贺然嘿嘿笑,两只手臂像蚕蛹般把自己抱着,朝前耸了一下,脸杵到宋虔之跟前,“我们那里穷乡僻壤,没什么见识,侯爷不要笑我。”

“没有没有。”宋虔之想起一件事,问贺然,“你们寨子里那位主君,很信任你,你也精通土话和官话,想没想过将来入朝为官?”

“那还要好好读几年书,我知道十五岁才能考,我还没到年纪。”

宋虔之想了想,十五岁其实也为时尚早,等回去以后要跟朝中几个大人商量,说服李宣,有些祖制是时候修正了。譬如说男女十三岁便可成亲,身量尚未长齐,也过于早了些,对女子更是,生孩子对女人而言都是鬼门关上打转,十四五岁生产难产的妇人远比二十三四岁难产的妇人要多,这本是在太医院与人闲谈时随口聊到的,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循州,听着帐篷上冲刷的大雨声音,空气并不冷,带来的是恰到好处的凉爽,偏这一根线头冒了出来,宋虔之暗暗记下。

“我想好送你什么了,你听听看,若是不喜欢,就换一样。你若是不急着回去,到时候跟我去一趟南州,在南州买一套科考用书,你带回寨子里。”

“那太好了!”贺然叫道。

宋虔之见他还是孩子心性,不禁笑了起来。

“不说话了,快睡觉。”宋虔之说完就闭上眼睛,没消停到一刻钟,就听见贺然小声地问:“侯爷,你睡着了吗?”

宋虔之打定主意不理他。

贺然自言自语起来:“我想过了,将来我就找陆大人那样的,踏实。”

宋虔之睁开眼睛看他。

贺然嘿嘿一笑,笑容带着少年人的爽朗无邪:“侯爷不知道,你中毒的时候,陆大人每天|衣不解带地忙前忙后,叫你没叫上一万声,那也有一千声,都告诉他你听不见,陆大人还是坚持要把你叫醒。陆大人抓来一个獠人巫医,那巫医叫陆大人去找漱祸,他才上我们寨子找的,也是巧了,原本只是借道,竟然用得上装装样子收的漱祸。亏是遇上我,陆大人以为是毒物之间相克,大量提炼漱祸真同那巫医所说可以救命,当时侯爷昏了好几天,陆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也是那么巧,让我撞上,所以才决定将计就计,看那巫医想做什么,结果发现他忠心于宋州一员守将,叫赵瑜的。”

“你说谁?”这个名字对宋虔之来说很熟。

贺然盯着他说:“赵瑜啊,侯爷知道?”

宋虔之冷笑点头:“不仅知道,我还替他向朝廷请过功。”

“唉,要不怎么说活人比死人可怕呢。这个赵瑜,被人从府牢救走,没带那巫医,巫医让陆大人去找漱祸,要是陆大人千辛万苦寻来的药,反成了侯爷你的催命符。”

念头才一起来,宋虔之心里便凉透了。如果陆观做了害死他的帮凶,他这个人就废了,是一条攻心毒计。

“我就跟陆大人说,将计就计,一面让巫医去炼药,一面我也炼药,喂给侯爷的是我炼的药。只是侯爷中的毒实在难解,出自獠寨古方,代代口口相传,原本配这药,就没想过要有解药,是孙逸命赵瑜手下的那名獠族巫医所制,只为杀人。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功夫,侯爷一直不醒,陆大人前前后后看护你好几日,对这药造成的痛苦最清楚不过,谁想到他会亲身试毒,要不是命大,当然,也是我医术精湛……”贺然说到兴头上,一对眼睛在暗夜里直放光。

宋虔之打断他:“试毒?试什么毒?”

“孙逸射杀侯爷的毒箭剩下不少,我当然是不赞成多一个人中毒,陆大人趁我不注意,自己拿箭扎伤自己,不试也得试。侯爷你是不知道,他是拿命在搏你一条生路。”话音未落,贺然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已经被踹到地上坐着了,他扶着脑袋从水里爬起来,浑身上下单衣都滴着水,冷水浸得他鼻子发痒,猛然一个喷嚏。

榻上,宋虔之已坐起身来,两手搭在腿上,嘴唇不住颤抖。

贺然两条胳膊软面筋似的拖着,又打了个喷嚏,手指捏住鼻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宋虔之,小声哄道:“都没事了,这不是,你俩都好好的吗?已经过去了,陆大人没遭罪。我就是说,就陆大人这样的,才配做男人,将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得是这样的,就算全天下人都放弃我了,他也不能放弃我。侯爷你躺那么多日子,换个人,早就在你还有一丝活气的时候给你埋了,何苦费那么大劲,又是在行军,不方便照料。可陆大人没有,便是有万分之一的一点希望,他也不想放弃,还说若是你往后都只能躺着了,就算性命无虞,你也一定不愿意。”

“我是不愿意。”

“所以说,他又懂你,又舍不得你,又肯以命换命,吃你吃的苦,受你受的罪,冒你冒的险,替你去打头阵收循州。照我愚见,侯爷你大可放心,陆大人本事在那里摆着,为了你,他是刀山也肯上,火海也能蹈,百死无悔。你真想让他放心地在前头冲,就该听他安排,老老实实在宋州府待着,把宋州守好,等他凯旋归来。”

巨大的震惊过后,宋虔之抬手抹去额头上的一层冷汗,贺然的话多,道理浅白,听多了,心里便静了下来。

“你知道同男人处,和同女人处,有何不同?”宋虔之骤然发问。

“没……什么大的不同吧,还不是相扶相携,成亲是为了不断香火,使得家族繁衍昌盛,男子同男子自然生不出半个蛋来,那便还剩下相扶相携。”贺然的嗓音尚带着一丝稚嫩的沙哑。

“如果是一男一女,这世道上能让女人去做的事不多,生儿育女男人替不了女人,多是男人主外,女人主内,无论男人在外面做什么,把一家上下百十来口人的嘴喂饱,就是男人的职责。女子则负责打点内院,相夫教子,上侍父母,下抚育子女,男人挣回来的钱,怎么用到实处,将家里人的衣食住行开销得有条有理,甚或有余,还要约束下人,打点人情。对郎君要侍奉周到,知冷知热,郎君不忙时,陪着说话闲娱,郎君有事时,要懂得分寸,不让他为旁的事情分心。”宋虔之顿了顿,“你说叫我在宋州待着,便是守好后院,不让他分心。”

贺然讪讪一笑。

“可我不是女子,女子天生柔弱,又碍于世俗不能抛头露面,除非逼不得已,家中已无男人,逼得女子出头。男人处在一起,便不像男女一般,自古就有一套分工,也无须将两人中一人当成女子。左右一家人生活那点事情,处得久了,便有默契,谁擅长什么就多分担一些,不擅长的请人做就是。生儿育女我们俩是谁也不行,但冲锋陷阵为国事拼杀,我们俩都行。何来的理所应当?仅仅拘泥于怎么做,是形式,无论什么时刻都想为对方多分担一点,是本心。一个人能秉持本心,才是人间至乐。”宋虔之的话声带出一丝困顿,眼底倒映出贺然似懂非懂的脸,他笑了笑,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眼看贺然,“小毛孩子。”

“哎……我怎么就毛孩子了?”贺然不服地叫起来。

“快睡,天都快亮了,明日我多给你分派些事,省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那你俩谁在上面?”

“……”宋虔之一时语塞。

贺然得意地笑起来,眼含狡黠:“侯爷不是说,谁擅长什么,就多分担一些吗?还是说侯爷有些事情不如陆大人擅长?”

宋虔之懒得跟他说,倒头便翻过身去。

能把安定侯给说哑了,贺然笑着把湿透的单衣鞋袜全脱了,爬上榻来,不再出言。只是闭上眼也没立刻入睡,宋虔之的话让他满脑子兴起一堆想法,却不敢再说,免得挨揍。

·

郊州西北方向的狭雁嘴地势奇特,两边山崖高可十余丈,人从狭缝中过,上方山石如同两只鼓腹的大雁,鸟喙相衔。便是五六月间,暑气炎热,人从山间过,竟有小半个时辰见不到光,行走山壁下,阴风阵阵,因此又名“人间鬼门”。

龙金山带大军从狭缝中过,只有让骑马的全都下马,牵着马放慢步速从仅能容四人并行通过的狭窄道路通过。

出了狭雁嘴,一块被灰尘覆盖得只露出手指头长短的界碑,歪在路边,不远处有个方形凹坑。

龙金山拔出剑,蹲在地上把界碑撬出来,插回原处。天已经全亮了,太阳灼在人脸上,先时从隘口过,冷得人胆寒,前前后后两里路,不见一丝阳光,出来之后,龙金山眼前白光一炸,拿手遮住眼睛,好一会才能重新看清。

“将军,在此地休憩吗?”手下来问。

龙金山蹲在界碑旁,两手交叠在膝上,举目望向南面,十数米外,有一宽足二十米的河流,河水并不湍急,水流很浅。

“就在这里,做饭,饮马去。”说完龙金山起身,牵起自己的马,带头走向河边。

山间不断传来凄切的猿啼,飞鸟罕见。

龙金山的马不安地刨蹄,从水面抬起鼻子,整个脖子伸长。龙金山连忙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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