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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间马蹄声停了。陆观起身,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脸上泛出红色,起身走出帐篷。整片山林正沉浸在天亮之前最后的黑暗与寒冷中,漆黑的一片。
陆观侧转头,耳朵朝山林的方向倾听。
山间很静,静得一点虫鸣声都没有,鸟叫也没有,唯余不远处一条小溪潺潺的流水声若隐若现。
陆观心里有了数,正要转回帐中重新穿好甲胄。
潮水一般的虫鸣鸟叫倏然响了起来,这在南方潮热未退的天气里,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背景,它安静时无人察觉,它归来也一样,没有惊动征南军。
陆观双手叉腰,在原地站了一会,嘈杂的虫鸣鸟叫汇成的三长一短的怪声,融化在天宽地阔的野外。
他想了想,叫来人,吩咐巡夜的人加强守卫,便回去榻上睡下。
天亮之前,便是循州这样最南地的闷热也让位于破晓前的寒意,陆观把被子抱着,舒舒服服睡了一会。
正在朦胧之间,陆观的梦里,他正贴着宋虔之的耳朵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宋虔之像平时一样,拿话激他,手在被子里瞎捣鼓。陆观抬起一条腿,用被子裹住乱来的宋虔之,合身而上。
“将军!”
陆观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抓起榻旁立着的剑。
“我爹来了!”进帐篷来的是柳平文,他满面笑容,让到一边。
柳知行一左一右分别被一名女子和他的儿子搀扶着进来,陆观把蜡烛点上,帐篷外天色已泛青,用不了半个时辰,天色就会大亮。
“柳大人。”陆观也有些激动,冷静下来后,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忙问柳知行,“循州城乱了?”他注意到柳知行的眼睛缠着绷带,猜测他遭遇了不少麻烦,这些事情不宜让柳平文听,便朝柳平文吩咐,“平文,你去请柯大夫过来。”
柳平文视线不离他父亲,走出帐外还不住回头看。
“这位是?”陆观转向那女子。
显然两人是骑马过来的,一身风尘仆仆。女子穿着男装,但她眉眼生得十分明艳动人,只要看清楚脸,绝不会误认为男人。
“奴家张翠袖,是循州城内弄花坊的琵琶女。”张翠袖抬眼悄悄看了一眼柳知行,说话语气沉稳,毫不露怯,“太守大人于奴家有救命之恩,特趁乱护送大人出城,一路行来,在山道旁见有穿兵服的死尸。寻了一夜,险些碰上循州军,我们躲在丛生的灌木里,看见季宏那贼人率军回城,顺着新鲜的马蹄印才找到这儿来。”
“有劳你。”
再看柳知行时,张翠袖满面含羞,眼睛也泛起微红。
“季宏那恶人,凌虐城民,我等不过是歌舞作技的卑微之人,蒙柳大人不弃,以……”张翠袖喉中哽咽,勉力说下去,“以这一双眼睛,换得姐妹们的性命,高风亮节,令小女子钦佩。幸而将柳大人平安送来这里,否则纵能幸免于难苟活下去,我也于心难安。”
“张姑娘。”柳知行正色道,“我本就是一地父母官,如今循州落入敌手,我也有责任。”
陆观看了看柳知行,见他一脸思索,似乎有话要说又有所顾虑,便叫来人,带张翠袖先去休息,他扶柳知行坐下,取来热水倒在杯中,让他握着。
起初柳知行嘴唇微微发颤,喝完一杯热水,显得镇定了些许。
“你是陆观?”柳知行开口问,“我打听到是陆将军率军,猜到是你,果然是你?”
“是,大人受苦了。”
听见陆观这句话,柳知行眼上的白布浸出黑绿色的圆点。
“城里全乱了,守城将领屠戮宋州军,宋州军岂肯伏诛,整座城里四处都是械斗,有一部分人逃出城,从官道往北边去了。季宏如果快,应该已经回到城里了。”
“依大人之见,谁会赢?”
柳知行紧紧抿着唇,黯然摇头:“季宏早已经把城中军眷全都监视起来,还抓了一部分平民。给军眷每日配给充足的粮食和菜肉,军人们肯好好卖命,自然无事,现在这样……季宏回城一定会大开杀戒,军人没了顾忌,势必爆发更恐怖的动乱。”
“他抓平民做什么?”
柳知行嘴唇发白发青,声音疲累极了,仍强打起精神:“陆将军见识过季宏的‘人墙’战术了吗?”
“您知道?”陆观以为柳知行已经被架空,恐怕消息不灵。
“什么风都能吹进牢狱之中,我在牢里,还没死,狱卒们已然将我视作一个死人,谁会在死人跟前严守口风呢?”
原来柳知行在牢里也听到不少外面的情况,对季宏把无权无势也没有依靠的老弱妇孺迁居到危墙之下的事也有所耳闻。
“这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季宏在茂州时,曾经打过一次漂亮的胜仗,当时的茂州知州还上书兵部为他请功,只是中途他有官司缠身,此事才不了了之。当时他的敌人是一群落为草寇的山民,地处在茂州西南边的一片深山,他在山下方圆五十里内,派人扮作行脚商人,四处探听情况。把与这些山民同姓同宗的族人全都抓起来。最后他兵不血刃,便叫这帮难缠的贼寇缴械投降。”柳知行长叹一口气,眉头痛苦地抖动着紧蹙起来,“可这背后,死了三千无辜百姓,连老人和孩子也没有放过。”
“朝廷没有追究吗?”陆观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五六年前吧,那年是蛇年。兵部收到请功的文书,惯例要派人到当地查访,那两名部员在进入茂州后,竟然在驿站里身染恶疾一命归西。也是那时候,茂州州府衙门,有人递状纸告他。”
五六年前,就是苻明韶做皇帝的时候。陆观心中笼罩起一片阴霾,翻过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一气喝干。
“大人回来,我就放心了,现在宋州府是安全的,等军医来看过,我立刻安排人马送大人去宋州暂避。”陆观道。
“不。”柳知行断然拒绝,“我要留在这里。”
陆观沉默了。
柳知行是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现在眼睛也看不见,留在这里还要派人保护他,小心提防被敌人抓过去,到时候投鼠忌器。
“我是扛不动刀枪,可我是循州太守,大开城门迎孙逸是为了保住循州全城。现在,我留下来,也不会给你添乱。那位张姑娘会一些拳脚功夫,不用你的人,让她保护我。我要做一件事。”说到这里,柳知行不再说下去。
虽然看出来柳知行不愿意说,陆观还是问了他有什么打算。
柳知行抬起头,如果布条下的眼睛能看见,这时他是在看陆观。
“人非草木,攻心为上。”
“柳大人,如果一个人的身后是火海,身前是刀山,火海已经烧到衣服上,他一定会往刀山上跳吗?”陆观接着说,“当人发现自己前前后后都没有路,恐怕不是要疯,就是要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循州军能倒戈相向。”
陆观加重语气,他握住柳知行放在桌上的手臂,透过衣袖将力量传递给他。
“但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如果真的有需要大人登高一呼的时候,我一定会开口。”
柳知行一愣,继而苦笑,拍拍陆观的手,道:“我知道,你看我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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