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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元二年,仲秋劲风一扫,道边堆攒的落叶呼啦一声,大半被扬上了天。
闾桂埋头在商人群中,闷得有些难受,冒出头喘气。
他大舅爷一见到他就念叨着“别去北边的道上走,千万别去北道,北道蛮子吃人”,闾桂满嘴应和但是从来不往心里去,跟了一只挣快钱的商队整日穿梭在南北两边,时刻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这次真的栽了。
昨天晚上整条队伍被几个伏击的戕族壮汉捉了回来,接着被关进了寨子里直到现在。闾桂感觉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何时就砍下来了。
终于给这乌鸦嘴应验了一回。他朝地上狠淬了一口。
像闾桂这种小商贩,流动着做买卖,最近途经的五六个镇子都无根水蔓延,行了大半个月,竟也没走出个雨天,仿佛漫天都是乌云盖子。
山里阴森森的,湿气漫天,空荡地回响着诵经声。
他心里燃起一丝希望,“蛮子这么讲究,念经的都不吃人罢……”
闾桂手上卡着铁锁链,锁链延伸出去几尺,那头的兄弟倒是颇不安分。
他顺着锁链看过去。
一个披散着青丝的男人蹲在地上,月白色的泛旧长衫坠在地上,打扮像个中原人,背着月光看不清长相,手里拿着根小树枝低声说着什么。
“这条树杈子似的是三曲江,这块是无常殿,东面这块是……万恶殿,”男人指着片大叶子,“这是望乡台,”用树枝划拉一下,“这是黄泉路,头上是奈何桥……嗯……还少个忘川?忘川呢?”
男人眉头紧拧,不满地站起来,仔细盯着地上的几个水洼和叶子,神情极其专注,似是要硬生生瞅出个洞来,嘴上念念有词:“还少个忘川……”
说罢男人修眉一松,斜歪着脑袋牵动着嘴角低低笑出了声,随即两只修长的手移动到腰间,慢条斯理地撩开长衫,解开裤腰带,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泻千里……男人看着水流蔓延过“奈何桥”,长舒一口气,“这下完满了。”
“……”
闾桂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差个几寸六尺的大男人当街……当街?干了什么?
男人低头系腰带的功夫,闾桂还眼瞎地看见他上挑的眉角,和白皙柔软的侧颜。
闾桂低头在散发着怪异味道的液体上照了照自己,没法比,他用手绝望地捂住了脸。在他的老家,别管多好看的疯子都是要用牛皮绳捆在树上抽的,抽到懂事了为止。
“蹲下,老实点。”一个当地戕民穿着明黄色的短衣,外头裹着皮袍,过来推了男人一下,嘴里讲着戕族话。
男人一把钳过来人的手腕,眼神从地上缓慢的上移,收颌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来人。
走近了能看到他的双瞳漆黑的像一潭死水。
戕民双脚趔趄了下,看见山路那头来了个戕族僧侣,慌忙抽身,用当地的语言与戕侣交流了几句。
闾桂:“他们在说什么?”
商队里的一个翻译绝望地解释:“二十二道请神礼将成,戕师让把这些中原牲口领过去。”
“中原……牲口?”闾桂脸上的恐惧一览无余,“是在说我们?”
铁链拴出来的小队伍行了须臾,绕过侧山,嗡嗡的诵经声像是终于摆脱了屏障,此时毫无阻碍的喧嚣起来,扑在了众人脸上。
闾桂抬起头,入眼之处一大块平原,当中一个圆台,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盘坐念经的僧侣。
台心最高处,十九瓣金莲之上端坐着一位紫衣戕族天师,紫色的头巾围住整颗头,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
他面向一座敞门净室,里头卧着一尊雕像。
戕师点燃了一张净身符,符灰落在盛满水的碗里,渐渐泛着金光,他无比虔诚地饮下半碗金水清理干净自己的身体,准备迎接神明的到来。
戕师右手双指点在金水里,接着分敷双目,飞身上前,食指蘸着朱砂,点在雕像眉心,又在眼鼻口耳手足上各点一下,发紫的双唇翕动:“观视世界,三世十方,辨黑识白,开口渡众,闻声救苦,慑众降魔,奉先天无极正法,恭请地戕王净世菩萨速降来临。”
一时之间金光大盛,诵经声鼎沸至极,环山震颤,狂风骤停。
梁寅站定之后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他的双手还保持着展开状子的姿势,原本只是浮在耳边的嗡嗡声化作实体,从四方扑拥而来。
梁寅蹙眉,原来戕族请的是他这尊神。
他一个地府里的白无常还能被人这样惦记?梁寅看着虔诚跪拜的戕师,心道:原来这才是叫醒他的罪魁祸首。
梁寅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底下的人又跪得这么认真他有一肚子气也不好发作。
他现下头痛消去,百骸清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等待这场大典结束。
这会功夫,他低头继续审阅状纸,余光不住地往画像上瞟,画像下面的几行鬼画符他实在不太认得。
梁寅不是文盲,实则语言不通,他从小看戕文长大,中原语还是后来跟着地府里的鬼魂学的。他捧着状纸无从下手,想着回去后找横陆翻译一下再说。
思索间,他听清了戕师嘴里的戕文念语。
梁寅:“地戕王?”
戕师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睁开双眼朝梁寅的方向看过来,头巾掩盖之下展开了一个诡异的笑颜。
“你看得见我?”梁寅虽然被召过来了,但并未显出真身,常人是看不见他的。
戕师不言不语,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像是在看他又不在看他。
梁寅下意识地回头,一尊神像赫然端卧在金台上,供着的怎可能是区区一个白无常,正是阴间鬼神地戕王。
戕师全身叩拜在地,身后的千名戕侣跟着匍匐在地。
“哎。”发现这些人原本要请的是鬼神地戕,梁寅叹了口气,这里头其实有一个误会。
地府有二鬼神十阴帅七十一小官,此中的二鬼神其实是同一位神明的黑白双相,白相是人间地戕,黑相是阴间阎王。
地戕追求善恶自果,仁心慈悲,自然受人朝拜;阎王却黑白分明,不近人情,开出十八种刑罚惩恶。两厢争执不休,后来同归于尽了。
自此之后地府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世间没了地戕行善,地府没有阎王公断,只能让十位阴帅轮流暂理。饮下一碗滚热的铜水,肠穿肚烂,这才是暂理阎王的一个开头,更大的苦楚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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