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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帆窘泪几乎下来,倒插着眼睛看沈斌泉,咬着牙又道:“我对不起老师,嗓子也坏了、钱也拿去用了,都是我自己不好。”

斌泉无奈叹道:“你怎么回事呀,春帆?”

春帆只是沉默,许久才说:“我要是哭哭啼啼,诉穷卖惨,那不成了要挟人家收我为徒吗?沈师父,你的好意春帆辜负了,我命该如此。”

这话说得甚是苍凉,几乎不像是少年人的心境——这其实才是下九流的伶人们常有的心境。所以说风月场里无清白、歌舞楼上不少子,在这个场子里摸爬滚打的,几人纯真?若不是山穷水尽也不会来戏班子里讨生活,早把人世险恶看透了!

露生听得“命该如此”四字,忽然间好像看见过去的自己,心头微微一恸,旋即波澜止息,也并不露出动容神色,轻轻地向春帆道:“你看我是因为一时凄苦,就随便收徒的人?”

春帆有些呆住,嘴唇翕张两下:“不知道。”

露生又道:“若是你身世不可怜,你觉得我今天会不会收你?”

春帆沉吟片刻,撇开脸说:“也不知道。”

露生看他神色间隐隐有傲气,不觉一乐:“你自认唱得很好,所以只怪身世可怜、嗓子损毁,你觉得若是没有这两件事,我一定会收你为徒的,是不是?”极娇丽又极矜傲地,他嫣然一笑,“实话说罢,唱得不怎样,好些错处。”

春帆真呆住了——不能怪金总叫他可达鸭,因为后来露生一教导他,他这可达鸭表情就来了,求知若渴眼瞪得活像要进化。

金总:“哦哟,鸭鸭攻击。”

当时白小爷悠然自得,因为撇清了沈斌泉的嫌疑,那其他什么事都是小事,莫说一个穷孩子,就是成百上千他白露生也养得起——都不用金家掏钱,两出戏就够他们嚼用了!叫跟着的娇红端茶进来,不慌不忙地向春帆道:“你跟着斌泉先生学了两年,他虽是前辈,旦行里未必如我有心得。”他两手一翻,做一个丽娘的姿势,雪白好似两朵兰花,也不用描画、一瞬间宛然是丽娘坐在床头,“就比如开头第一句,梅树边,苏昆唱法向来是换一口气,再轻轻托上去,这是一个小彩头——但你可知道为什么要缓这一口气?”

春帆不说话,徐凌云愣头道:“没气唱不上去。”

沈月泉:“……”明天推荐凌云改行唱大花脸。

露生笑了笑:“所以说隔行如隔山,徐先生凡生行者,无不精擅,但女儿戏的幽微精妙,您就只知一、不知二了。”向春帆娓娓道:“这一口缓和,从功夫上来说,是为了下头那句容易唱、不至于唱不上去,也是为了合乎节拍——但演戏不是音节唱准了就叫好戏,汤大家在这里按下一拍,是讲的杜丽娘病态缠绵,春思抑郁,心中有凌云高飞之情、但奈何体弱身单,所以你用尽全力把这一声唱上去,其实是唱错了,丽娘没这个力气。”

徐凌云平时只觉他唱得好,但听也只是听个大概,从不料他精研人物如此,大感兴趣地问:“那应当怎样唱?”

露生莞尔一笑,应声便来:“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最后这一声,大家瞬间听明白了,是全考究的一个内息的力道,听上去柔若无骨,几乎如同春梦低吟,但高低节拍一丝不错——是举重若轻的意思。

沈月泉点头道:“确实如此,这才是杜丽娘,春帆刚才太着力了,所以凄苦有余、幽艳不足。不像丽娘、倒像苏三。”

大家自然一点就通,露生腼腆微笑,回过头来,一条一条,把短短一支曲子里四五个错处,都皆演示一遍。座中无不心服口服,唱得好难道是随随便便出来的?是字字句句都琢磨了!怪道他一上台就像戏中人穿了魂,演莺莺是莺莺、演丽娘是丽娘,各有各美,从不混淆,那是剧中人的头发丝儿他都研究过了!

春帆心悦诚服,只是渐渐地神情落寞下来,是方知众山小的灰心。露生歪头看看他,笑道:“怎么,明白唱得不是,心又灰了?”

可达鸭难受道:“我不是这块材料。”

幼年体被完全体暴击了。

露生慢悠悠道:“我今年不满三十,徒弟也从未收过。要说我这个人呢,收徒全凭心情,别管是沈老的面子、还是你多可怜、又或是你旷世奇才,我不乐意就是不乐意。”

春帆难过,难得他年纪小却能处之泰然,平静地说:“您配得上这个骄傲。”

“——可我也没说不收呀。”

可达鸭瞪眼了!

露生俏皮笑道:“只一样,我不收来历不明的徒弟,你告诉我,为什么把钱用掉了,又把嗓子弄坏了?”

春帆看看斌泉、又看看露生,终于可达鸭哭泣。

原来他家世原本不差,母亲是个丝贩的外室,父亲前些年为人所骗、在上海买了一座房子投资。岂料金融风暴之下、黄金外流、上海房市暴跌,他一家赔得倾家荡产,他父亲因此跳楼自杀,大房太太不仅断了这二奶的家用,还带着人过来把金屋的家具钱财扫荡一空,临了当然报仇雪恨,把死二奶暴打一顿。

春帆道:“我母亲原本是唱小戏的,抽大烟,早就唱不动了,又供不起我上学,所以把我送到传习所,想寻个门路过活。”

露生看着他:“那你喜欢唱戏吗?”

春帆脸上一红。

所以是喜欢的。

只是他母亲太不争气,家徒四壁还要抽烟,一旦无钱便找儿子哭闹、以至于街边卖笑,只是年老色衰、谁肯光顾?春帆毫无办法,只得省钱供他母亲挥霍。他颇要面子的人,退学唱戏已经害怕同学耻笑,更添一个流莺的母亲,真不知前路如何!因此拼命演龙套,只求有钱,青春幼小的年纪不得保养,把嗓子弄得时常毛病。年前听说沈斌泉要带他来南京拜见露生,他心知这只怕是人生最后一搏,若是不成、从此深陷泥潭,恐永无得见天日之时!

小鸭鸭不知衡量轻重,为了这点机会费尽鸭鸭心思了,他打听了白露生最喜欢《牡丹亭》,寻思着要是拜他为师,唱生肯定不如唱旦来得讨好,因此背着人苦练了十几日的寻梦,以求能得贵人青眼——练得太猛了,临到头来,把嗓子练炸了。

含羞含愧地说出来,低着头道:“白老板,我知道自己不行,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想在你们工厂做工人。”春帆忍痛道:“我听说你们工厂工资很高,但是没有关系进不去。”

露生颇觉诧异,和月泉斌泉互望一眼:“你从此不唱戏了?”

春帆默默地擦了眼泪,仰目回视于露生:“我想跟我妈断绝关系,我对她仁至义尽,只要能离开苏州,做什么都行。”

露生心里又是一软,细细地端详春帆——寡淡面貌,实在不算俊俏,但难得他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有时美人不必样样出色,略有一动人心处也可脱俗——竟有些像月生的眼睛。

他想起月生和自己,也是从小泥潭里挣命,月生也是自己一手教导来的,只是当时自己也心情乖僻,未能将月生教导端正,留下许多遗憾。

奇才容易得、可怜人也甚多,惜的不过是这一份挣扎向上的心。

沉吟良久,他问斌泉:“咱们传习所,向来是以‘传’字为辈?”

斌泉月泉心中都是一惊,却也是悲喜感慨:“对,生行取玉,传瑛传琳;旦行取草,传芳传茗。”沈月泉明白他就是要收下徒弟了,排行要取艺名,沈月泉道:“我有句话,他算是我们南京传习所的头一个入门,苏州以‘传’字为辈,南京另取一字,就以‘承’字如何?”

露生笑了:“这当然好。”清眸流转,“那么南京艺人就以风花雪月为字,旦者坤也,阴也、月也。”他看向春帆:“你姓什么?”

“姜,美人姜。”

露生点点头:“正是如此,江上春帆,过眼烟云,不如明月亘照古今,我就给你取个新名字,就叫——姜承月吧。”

作者有话要说:承月: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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