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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午睡并不十分踏实,往往陷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时不时觉得?胸口一阵重压,像是石板块儿膈应在此处,搅起阵阵恼热情绪不断上涌。
待她终于?睡醒,躺在被子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猛烈出了一场虚汗,手腕虚乏得?很,压在床榻上半天起不动身子。
碧纱橱外紧连着一长排格子窗,窗格朴素无纹饰,明媚阳光透过窗纸洒落下来,已是最?美好的饰物。
纯懿拥着被子稍稍坐起身,这才?注意到寝屋外间隐约有人?影晃动,她便?知是傅恒过来了。
傅恒亦闻内室动静,撩开帘子几步走进?来,见纯懿睡意尚未消解,仍是朦胧着一双眉眼瞧着他看。
“你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
“皇恩浩荡。”
“朝堂何事?发生?”
“张公?廷玉作古。”
纯懿垂头缓缓抚着腕上羊脂玉镯,微微喟叹一声:“皇恩浩荡,便?该予张公?他所?应得?的。总教良臣晚景萧疏,到底还是屡屡挫败人?心。”
前?面一句话她已是说得?有些出格,后面一句更是越发直白而无所?避忌,倘若被有心人?听去,必当又是一桩风言风语。
傅恒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摩挲了几下以?示安抚。
“你该让我一股脑儿都说出来,我心里才?能真正痛快——”纯懿生硬地?刹住话头,平白被自己的话噎了一下。
即使真的说出来了,她就能痛快了吗?
这么?多?年的时光,那些自懂事?起就强硬按在心底的、不可一吐为快的话语,早已冻结成三尺冰凌。倘若如今得?以?宣泄而出,它?们就真的能像残羹剩饭被倾倒一尽那般,一丁点儿也不剩下吗?
傅恒心疼她,揽着她的肩膀,手掌温暖宽厚,落在她披散的长发上,带着呵护与珍惜的心情,柔和落一吻于?她发间。
“屋门已闭,吾妻可畅快言语,无有顾忌。”他的嗓音温润清朗,有如六月的烈日般不掺杂一丝阴霾。
“即使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那些陈年往事?。纵然提起千百次,也已无济于?事?。”纯懿悲哀地?说着,“我从不愿意拿这些事?情去惹别人?厌烦,可你是我的夫君,我怎能对你有所?隐瞒。幼时启蒙读史书,见那些位极人?臣者?终于?天际坠落,隔着一页页书纸,作为阅读者?的我就像是持着某种高?高?在上的倨傲感与优越感,他们该有的愤懑不甘,我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后稍经事?,从各处拾捡断章,凌乱拼凑起曾祖父的旧事?。昔时何等风光,难逃沉落命运。”
她想起阿玛于?清冷月光下挈壶独饮,消沉在醉与梦与现世中,听他用苍凉悯然的声调说起赫舍里·索额图的下场,动情泣涕的模样,仿佛不是在说别人?,就是在说自己的身后事?。
她忘不了阿玛徘徊于?游廊间,口中念叨不休止的话:“总好过索额图……总好过索额图……”
“道听途说的故事?,比不上真实经历时的直观体验。张廷玉大人?遇事?时,我已是有分辨能力的人?了。他屡屡乞骸骨欲还乡,却每每为皇上所?否决。累累白骨、活生生的教训摆在张公?面前?,他何尝不知激流勇退的道理?可他处在那个位子上,早已由不得?他自己去决定他的去留进?退。”
纯懿一把抓住傅恒的手,又蓦地?松开。
纯懿假想自己如果是男儿身,该有怎样的志向:“倘若我是少年郎,我必也曾胸怀一颗赤忱心灵——年轻时尽情去建功立业,于?四海宣扬我的理想,亲眼见海内升平、国家大治、百姓安泰;年老时便?放归山水间,农屋老妻浊酒青竹黄犬,去真正做回布衣百姓,享自己年轻时积下的福果。”
但她很快转变了态度:“可换做如今,倘若我是少年郎,我必拒庙堂于?千里之外。”
就在这一刻,纯懿似乎真正与自己故去的兄长宁琇达成了某种和解。
自同一位阿玛、同一位额娘那里承继下来的血脉,终于?体现出它?们高?度的契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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