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襄阳鏊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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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宽敞的官道立马七嘴八舌起来:“小的是河北人。”“俺是河南嘞。”“山东汉子!”“饿四陕西娃。”烽火连天,多年战乱,北方早为蒙人占据,北地的汉人凡能逃亡,均是向南而去。荆襄之地,固若金汤,又是鱼米水乡,大小湖泊不计其数,便成了难民首选。古墓虽地处秦陕,但小龙女却不操浓厚的长安官话,反因林朝英是南方女子,是以古墓派自开山立门而来便说一口婉约的吴语,后来招了小龙女师父进来,因其乃是北人,小龙女的口音便既有其方正,也具柔美婉转。这时她听得面前各地语音,心中倒也觉得好玩。杨过续道:“你们自被抓到,共这么走了多长时间?”
那军官见状不妙,如此下去自己大是脱不了干系,忙道:“大人,切不可听这帮泥腿子胡言乱语。身为大宋子民,替我大宋做事,既是本分,也是他们天大的福分,还有什么抱怨?莫非他们要做蒙古人的走狗不成?”
那自报家门的山东汉子怒目圆睁,喝道:“老子全家老小都死在狗鞑子手里,我和乡勇拿了铁叉同狗种斗了一仗,还插死一个。说我走狗,你娘的也配?”众汉子大都是淳朴乡人,不善言辞,这时找到泄口,一齐附和起来,却仍有几个不做声的。吵嚷起来,个个聚精会神,那几个没穿裤子的好像也不冷了,目光炯炯,破口大骂,直把那军官吓得哆嗦一气。那山东汉子又道:“我这倒不算什么,你们看刘二哥,那才叫是一个凄惨。”一语尚绝,十余双目光立马射向那白净男子,杨过顺目看了过去,只听那人幽幽的道:“我与我娘子成亲当晚,七八个蒙兵冲将进来,把我按倒一边,立时要将她给玷污了。我想要反抗,却不会武术,被那几个兵打断了一只右腿,疼得我当时险些昏了过去。”说到这里,却不再继续下去。
“刘二哥,然后如何了?你说呀。”
“你那婆娘可还好么?”
这刘姓男子红了眼圈,道:“待那几条牲畜走了,我跪着爬了过去,只担心她一时想不开。但她只是双眼无神,并不寻死觅活。我把她抱在一起,两人同哭半天,也不知如何就睡了过去。次日醒来,她已经吊死在房梁上。双目瞪大,死不瞑目。”众人都是“哎呦”一声,随即深深叹了口气。杨过只道自己前世经历苦难已数第一,此时才知,天下之大,尽有惨烈凄绝之事。心思一开,却想:“蒙兵淫他妻子,那是素来残暴。但被自己人欺负,却可真叫人心寒了。”
忽然之间,刘姓男子“扑通”一声,朝着杨过跪下,道:“恩公明鉴,我受这几个狗杀才绑票,一直押到此地,身上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搜刮光了。这条裤子,还是胡大哥知我身子骨弱,自己不肯穿,硬送给我的。这些兄弟的遭遇,与我皆是一样,本来我们被抓来的共有三十多人,路上没有水喝,去喝那些树旁溪边的脏水,闹了痢疾,拉肚子拉死了一半,还有好几个没穿裤子的,半夜活活冻死。我刘二从不说谎骗人,若有假话,但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杨过涌上前将他扶起,道:“刘二哥可折煞我了,小弟年纪尚小,如何能受你跪拜?”刘二双手一上一下紧紧夹住杨过右手,连声道:“受得,受得!恩公武功高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里是我们这些蠢汉能学得的?”杨过见他白面白皮,书生模样,知道应是个读书人,却将自己也说成无知村汉,不由微微一笑,道:“刘二哥,你这副模样,当是中过秀才了?”刘二脸上一红,道:“甚么秀才,考了好多年都没考上,家财倒也败光了。”山东汉子道:“二哥说哪里话来?瞧你说话,那也是极有学识的。”刘二轻斥了一句:“胡兄,莫叫恩公笑话。”
小龙女拉着杨净走到杨过背后,知他正在忙事,便不急不躁的等待,拉着杨净的小手同他玩闹。众人本来都在注意杨过,早就把“观音菩萨”忘在一边,此时复见,心中又是激动起来,都是跃跃欲试,想要再上前去。杨过哑然笑道:“诸位可搞错了,这是贱内,另一位是我徒儿,不是什么菩萨和童子。”小龙女不通世情,可她虽然不懂何谓贱内,但于这贱字还是懂的,那是极少时候两人尽欢之时杨过上了头,口不择言的乱说一通。耳听杨过骂她贱人,心中颇为不解,想道:“过儿是想就在这里让我跟他做么?可我不喜欢这儿。”
众人幡然醒悟,搔了搔头,却有几人仍是为小龙女容貌所迷,目不转睛盯着她瞧。山东汉子道:“原来如此,果然似这等绝美无双的夫人才能配得上恩公。”杨过知道刘二丧妻,怕他伤心难过,不愿多谈此事,便抱拳道:“胡大哥,刘二哥,众兄弟,你们放心便好,今日之事就由小弟作主。有想离去的,现在便可自由。想打鞑子的,跟我一起就是。这帮军官兵士虽然为恶,但需交由军法处明典正刑,我却不能就地杀之了事。”
众汉子见他铁口明断,雷厉风行,俱是大喜。十余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即齐声而道:“我等皆愿誓死跟随恩公!水来火去,无有不从!”剩下几人本来摇摆,但见得大部队都已服从,便也从众附和,颇没力道的叫了一句:“我等也愿。”杨过觑见这几人没穿裤子,兀自抖着,心中登时明白过来:“他们本来想走,但怕独个儿既没盘缠又没裤子。看似跟了我,心中其实还是不愿。”转身管小龙女要了钱袋,取出几锭银子各自分了;又提了包裹拿出两条长裤和两件棉衣,递了过去。那几条汉子蒙了一会儿,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心中感激不尽,道:“恩公如此相待,小的怎能再走。”
杨过道:“不要你们报偿,快走便是。”当下只是不愿,再行推让一番。杨过轻轻拍了那人屁股,道:“快走,快走,可别让我反悔。”那人落下泪来,提了包裹拉了伙伴离去。走到半途,远远的跪倒下来朝这方磕了几个头,又匆匆奔去。杨过回身笑道:“你们若羡慕他,也可以走,我钱照发,只是裤子没了,你们有本事的便把我的脱了,给自己穿上。”众皆哈哈大笑起来。杨过走近,锤锤这人后背,拍拍那人肩膀,推来搡去,便即打成一片。忽听那山东汉子胡三嚷了一句:“咱们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死了以后到了阴曹地府,那再想找他报恩也找不着了。”杨过道:“我姓杨,单名一个过字。”又道:“到了兵营,你们最是别再叫我恩公,大家一视同仁,莫要叫人说闲话。”
胡三道:“这个自然,杀多少人,立多少功。靠人扶持,那便不是好汉。”刘二道:“恩公,咱们何时进发?”杨过道:“不拖了,现在便走。众兄弟可还有气力?”胡三高了嗓门,道:“我胡三别的没有,就是有股子蛮力,但听恩公差遣!”杨过笑道:“你们去拿了他们手里兵器,替我押他们上路。”众汉当即提刀围起,那军官瑟瑟发抖,不敢丝毫动弹。
一行走了两个时辰,到襄阳之时天色尚早,只见城门楼上一队轻甲兵士,提弓驻立,正在巡逻。见了杨过一众二十余人零零散散的过来,心中一惊,高声喝道:“快快停步,否则格杀勿论!”杨过回喊一声:“我叫杨过,与郭靖郭大侠有交,此番来助守城!”说罢,按下身边队伍不动。那弓兵队长听他自报来历,便即支了一名小兵下城禀报。待了半柱香时分,杨过眼望那巨大的绿漆城门缓缓开合,又抬头向上一看,但瞧朱子柳挺立城楼,朝他呼喊:“杨公子快快请进!”杨过应了一句,当下纵马进城。
朱子柳朝他一笑,热烈的说:“杨少侠快随我来,你郭伯伯要见了你可不知有多高兴。”杨过微微颔首,道:“朱伯伯,我这些兄弟是被他们拉来的壮丁,路上尽受这几个恶兵折辱,还需劳请你依法处置。他们都愿入伍当兵,保家卫国。”朱子柳也早早注意杨过身后这一帮人,此刻方知原来是这般情形。右手一招,叫来一名持戟军士,道:“你拿我的手令,押了他们去军法处便是。”那军士得了令,叫来一伍人立时尽挟了去。
朱子柳引着杨过去了郭靖府邸,差人进去通报。但见郭靖只披了件短褐出得门来,满目狂喜,道:“过儿!当真是你!”杨过心中柔肠百转,道:“小侄拜见郭伯伯。”郭靖双手一架,没等他双腿沾地,已一把将他扶起,凝目看着道:“过儿,那日你不告而别,我差人到处打探你消息,只当你出了什么岔子,后来程英、陆无双两个姑娘带信回来,说你找你师姐去了,我这才放下心来。”杨过道:“害得郭伯伯挂念,小侄真是罪该万死。”郭靖眼见他身旁仍是跟着小龙女,喜道:“找到便好,找到便好。你此番回来,本来非给你好好接风洗尘不可,但我军务实在劳烦,咱们爷俩便和你这位龙姑娘一同小酌几杯就是。”杨过道:“侄儿不敢叨扰,蒙古鞑子进犯,估摸明日便要攻城,此事才是重中之重。”
郭靖道:“不妨事,天色还早,进来喝一杯罢?”杨过知道小龙女和杨净都没吃午饭,一定饿了,便答应下来,道:“怎么不见郭伯母?”郭靖一拍脑袋,道:“瞧我,都忘了给你说了,你郭伯母前些日子刚生了孩子,现在还坐月子哩。”杨过心中估算黄蓉这些日子便要产子,哪知竟已经生出来了。笑容满面,说道:“真是大喜,不知是男是女?”郭靖双颊通红,憨笑道:“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取了名字叫作郭襄,另一个则唤郭破虏。”转目看着杨过身边不止一人,还带一个小童与一只扁毛大雕,心中奇异,问道:“过儿,你这只雕为何如此之大?”杨过笑道:“郭伯伯有所不知,他可是老前辈了,就算把你我二人的年纪加起来也没有他大的。”郭靖惊道:“是我见识浅了。大雕前辈,晚辈郭靖在这有礼了。”神雕极为通灵,低低的嘶了一声,以表赞同。
朱子柳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心想这雕再大也毕竟畜生,哪有向畜生行礼的?郭兄不免太过老实。当下道:“郭兄弟,你让孩子都晾在外面说话么?”郭靖这才幡然醒悟,道:“怪我,怪我!几位快快请进。”
小小一餐,不算宴席,便也没排座次,杨过和小龙女坐了一边,让杨净夹在中间。郭靖则和朱子柳并肩而坐,又叫了下人吩咐上菜。过不多时,菜已上毕,酒也斟满,只见郭靖举杯道:“过儿,你值此危急时刻赶来相助,足见英雄气魄。前月又替中原武林连败蒙古国手,大长脸面,真可谓是英雄出少年。我当真替你高兴。”说罢,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杨过连忙举杯一揖,道:“郭伯伯折煞小侄了,英雄是不敢当的。”昂头一醉,也是把酒喝完。
这酒桌之前的礼仪,是要地位最尊、年纪最长之人才能最先动筷,待他夹了之后,旁人才能开吃。小龙女不懂规矩,只知道自己肚子饿了,便伸出筷子夹菜开吃。但郭靖得见杨过,大喜之下,毫不关心小节,朱子柳身为大理丞相,也并非迂腐之士。杨净深知规矩,不敢动筷,但小龙女已经把菜夹到自己碗里,一脸不解的对着自己,如此表情,是在疑惑自己何以不吃。他被这么一瞧,更无迟疑,夹起一块肋排便即吞下肚去。
郭靖又喝一杯,笑道:“过儿,你既然回来,我那武林盟主的位子便能物归原主了。”杨过吃了口菜,道:“郭伯伯说笑了,小侄如何能坐这等高位?”郭靖道:“这位子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暂代,你可不能推辞,他们也都很愿你当这盟主。”杨过思忖片刻,知道这事不能糊弄过去,非说清楚不可,便正色道:“并非小侄矫情,只是小侄已娶了妻,不怕郭伯伯笑话,今生也不打算立甚功业,总想着多生几个娃娃抱着玩,孩子老婆热炕头,别的是不再想的了。”
郭靖原来打算多喝几盅,在这当口便将郭芙许配于他,却想不到他与别人都已成婚,生米煮成熟饭,那却也再说不得,心中颇有失落。他没有好好尽到管教之责,本来深觉有愧于他,想找机会报偿。这种惭愧,更是由对杨康的悲惨结局而转到杨过身上。但见小龙女面容美貌,秀丽窈窕,比之自己女儿还要漂亮几分,又想:“过儿已然幸福美满,我还强求个啥?他不愿多建功业,但他已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如今又来助我守城,总归是已走上正道。”
他看看小龙女,又看看杨过,愈觉是俊郎靓女,登对无比,喜孜孜的道:“这可真是天大喜事,你们何时成的婚?怎么瞒我不说?”杨过道:“去年便结了夫妻,上回太过匆忙,也没机会说出。小侄擅作主张,未先让郭伯伯知晓,当真不对,这里便赔罪了。”他斟了一盅酒,又给小龙女满上,对她说道:“姑……龙儿,咱们敬郭伯伯一杯。”小龙女不曾饮过酒,但杨过要她喝,她便接过欣然饮尽。
“过儿,这是甚么东西?怎这幺难喝?”
她皱了皱眉,小手轻轻扇动,吐吐舌头,好像很辣似的。
杨过见她被刺激到了,忙拿了身边清水给她喝了,道:“怪我,怪我,过儿不好,还辣吗?”小龙女咧出一笑,道:“你不必这样急的,我没事。”
朱子柳道:“龙姑娘竟没喝过酒吗?这可奇了。”小龙女道:“这叫做酒么?我没喝过。这么难喝,为何竟有人会爱喝它?”朱子柳笑道:“酒本来是不好喝的,但是人生远比酒来的苦辣,一比之下,人们喝酒便不觉什么,反而愈喝愈甘,愈喝愈是喜欢。”小龙女“哦”了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多谢你了。”
郭靖举杯道:“龙姑娘,过儿今后便托你照顾了,他要是不乖,敢欺负你,你便来找我,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小龙女道:“不用你揍,我自己便可揍他的。不过以前他尽听我话,现在我成了她妻子,却轮到我受他使唤啦。”甜蜜一笑,偎依杨过肩上,脑袋蹭了又蹭。
郭靖见她这么小女儿状当众与杨过亲密,当下也不以为意,却更觉杨过找了个贤良妻子,生活美满,日子快活。他知道小龙女是杨过师姐,虽然辈分稍高一些,但年龄显比他小,便也没甚相关。杨过感受小龙女爱意盎然,一时间其乐融融,得了郭靖真心祝福,心中更是激动万分,登觉今生已不枉了。
郭靖看着一个小童夹在杨龙身边独自闷头吃菜,道:“这位小兄弟是?”心中暗想:“莫非孩子都已这么大了?”杨过道:“这是小侄近来收的徒儿。净儿,还不快拜见郭大侠。”杨净立马跪下地来,道:“拜见郭大侠。”郭靖道:“好孩子,快快起来,模样真讨人喜欢。”他扶起杨净,又道:“过儿,你如此年轻便收了徒弟,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与武家兄弟可差你太远了。”杨过听他说起郭芙、大小武,猛然一惊,不知该不该将事实全数道出。心中转圜回返,想着还是待得退了鞑子,一点一点儿的慢慢说了才是。当下随意附和几句,揭了过去。
郭靖自幼在大漠与蒙古人待惯,常言有无肉不欢,那里风俗却是无酒不欢,因之酒量甚豪,自斟自酌,已然二十余杯酒下肚,但仍是面不改色。
“过儿,我待会儿要去趟军营训兵,你没见过我南朝将士,要不要与我同去?”
杨过点头道:“小侄愿往。”郭靖大喜,道:“好,你吃饱没?咱们马上便走。”他有意要让杨过先见过兵士,明日守城,也能有个提前准备。
小龙女挽住他手,道:“过儿,我也要去。”此言一出,郭靖、朱子柳均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杨过脸上一红,道:“龙儿,你不要去了,我很快回来。”小龙女见他害羞神色,也知道自己逼他不妥,何况身边还有杨净需要照顾,便道:“好罢,那我和净儿一起,你早些回来。”杨过答应下来。郭靖吩咐下人整理杯盘,让人领着小龙女去了房间,自己则和杨过携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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