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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伽摩的声音难听得像混了血渍的粗粝砂砾,但她已经全然无从顾忌了。

她听见自己问:“你是说师…虞歌便全凭着一张类似菩萨的脸,来选择弟子吗?”

陈泛静静地背光而立。

入魔的那伽摩跪在她面前,孤拔的脊梁挺得笔直,身上又浸着种异常不详的观感,说不清是暴戾还是阴邪,这感觉配上小师妹那张血泪横淌的姿容,本该是十分渗人的,但她却只觉得可怜。

——她看着那伽摩眼睛里的愤恨与凄惶,就像看到了许多年前,跪在虞歌面前的她自己。

“……不,容貌或许相近,但这只是因果和?合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巧合。”她道,“我猜测,师父应当是用她自己的本能来选择弟子,她想要找的…是一个听不见心音的人。”

在上千年的时光还未曾流逝的时候,她曾是被养在皇宫中的一株九穗禾。

她生于神农殿背后的悬崖上,之所以被药师养进皇宫,所求的不过是她身上那使人老而不死的惊人药效。

在被拿去炼丹的前一天夜里,虞歌进宫带走了她。

她的根茎被裹在潮湿肥沃的泥土里,而枝叶则随着夜风拂过谛听单薄到几近料峭的肩头,将自己身上的草木青腥气,不着痕迹地蹭到了对方散乱的长发上。

谛听将她养在了窗前,亲自为她遮风挡雨,日夜以甘露滋养,甚至挑灯等她开花,生怕错过她千年一次的花期。

草木的世?界总是单纯而稚嫩的。

陈泛从不涉世?故,也分辨不出人情,她只是对虞歌怀着一种懵懵懂懂的衔环之心。

她将落花抖落到虞歌膝头,在心里默默地想,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修成人形了,也定要像虞歌今日待她一般,时时刻刻侍奉左右。

而在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天定。

那伽摩对师尊心怀旖念,因此她的契机便不当不正地发生在她与虞歌破戒的那一天夜里。

而她只想早日修成,以人形为虞歌作蛇雀之报,是以,虞歌能够听见她的心音,便是在她终能成人的那一刻。

她以女子的身姿,赤-身跪伏在谛听面前,僵直的舌根在口中起伏几次,都未能将连续的词句吐出来。

她只得伸出手,轻轻捏住了虞歌骨节分明的冰凉脚踝。

我要变得很厉害。她想。我要以仆从、以门生、甚至以家人的身份,侍奉并保护好这个人。

毕竟……

虞歌待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专注。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了九穗禾的思绪。

谛听单手托着她的下巴,眉目含笑,“阿泛,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啊,我什么时候用你伺候……。”

她盯着陈泛半分未动的唇舌,面色霎时间便冷凝了下去,几乎像是突然让人扼住了呼吸。

九穗禾剥开花蕊,向主人献上自己滚烫的一颗真心,然而却只换来了对方一声微弱的叹息。

“……原来,”虞歌道,“你不是她啊。”

那叹息声是那么无望,那么惶惑,以至于听起来都有点像是…一声隐隐约约的呜咽。

……

陈泛睁开眼,将视线停留在正殿内缓缓浮动的尘埃上,那些灰尘漂浮过菩萨巨大的金身,在窗外山火的映衬下泛出明艳异常的色泽。

谛听是上古神兽,天地化物,自然与日月同寿,然而,草木却是总有盛衰枯荣的。

她或许也曾为虞歌的骤变而迷茫苦痛,但最终,她顺利成为了虞歌的弟子,如愿地照顾起了师父的坐卧起居,并在对方的点拨下苦修多年,已经从天道那里白白偷来了千年的寿数。

为什么她会觉得不知足…甚至有点不舍呢?

在那永恒的岑寂到来之前,她究竟还有什么一定要抓住的东西呢?

九穗禾想不出来,也理解不了。

她顺手拍了把那伽摩那看似无坚不摧的肩膀,结跏趺摩在金像前的蒲团上。

她对小师妹或有悲怜,但她们之间到底是缘分太浅,有关师父的经历,有关天道的因果,都是点到为止即可,却也不必深谈。

——她这辈子几乎只和虞歌一个人打过交道,对所谓人情的参悟,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终归是非常有限的。

九穗禾在地藏菩萨像前圆寂,那漫漫的黑夜是那么静谧,那么安宁,与一次普普通通的入定修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漫长一生中的一切场景化作吉光片羽,那些流萤一样纷乱浮动的光点,如乳鸟归林般飘至高空,最终全融化在了归雲山巅那搀着魔息的不灭火光里。

唯一留给她怀念的一点光晕,反而是在她…还未修成人形的时候。

那是在她都记不清时候的某个雨夜,刚刚沐浴完的谛听微微欠身,嗅了嗅她难得盛放的花朵,还只是株植被的九穗禾在月色下看着那对不描而红的双唇一寸寸地靠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

她用自己尚且鲜嫩的花茎悄悄勾住了饲主的衣摆。

……

那伽摩在正殿内等足了四十九日,她那出门云游的师尊才终于回了山。

她曾这样等待过上百年,那时候,岁月于她而言几乎都成了静止的,虽谈不上日日静心凝神,却也绝没有肆意的放纵与躁动。

然而在那四十九天里……

她像是被心魔活生生地撕裂开血肉,拆出来一副磷光森寒的白骨来。那副空荡荡的骨架叫嚣着滔天的怨恨杀意,而堆砌的脏腑血肉…却只想像幼年时一样,极尽卑微与胆怯,缩在师尊脚边跪地求饶。

那伽摩稍稍侧目,以余光瞥了眼师姐那垂首而坐的尸身,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没人能够知晓谛听的心思。

但她宁可虞歌是个滥情无德的恶人,是个不解人情的兽类,也不愿…相信陈泛所说的实情。

她的师尊曾与一个人有过那样深,那样久的一段因缘,曾经全心全意地奉献心魂,也许还曾心甘情愿地遭过苦痛磨难,历过世?间坎坷。

……可惜那人,并不是她。

被虞歌揣在心里的,是教化众生的菩萨,而绝非一个面目全非的异族。

那虞歌究竟又为什么要在人界寻人呢?

是因为被背叛了吗,还是…已经被彻底抛弃了?

这只以忠心耿耿闻名六界的谛听…是否已经失去了主人的怜宠?

那伽摩望向走进山门的师尊,不无恶意的扬眉而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却使得那覆盖她半张脸的艳丽图腾古怪的扭曲了起来,以至于她的神色里有种无法掩饰的阴鸷与戾气。

——这对师徒在时隔数百年之后终于相向而立,中间却隔着鲜血淋漓的真相与无辜者的百余条冤魂,映在归雲山山头的断壁残垣里,几乎显出一种渊渟岳峙的紧绷氛围。

虞歌踏飞灰与血渍而来,逶迤秾丽的长发安静地垂落在地,她堪堪止步于正殿门前,不说话,也不动作,在那内敛而温婉的表象之下,那伽摩几乎能清晰地看出对方那难以遏制的战栗。

她在痛苦吗?

是为徒弟的死而难过,还是…在为失去一个替代品而遗憾呢?

“……那伽摩。”她听见虞歌轻轻地倒吸了口气,那语调活像是几十年没开过口,每个字都显得那么的生涩与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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