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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刚开始,记忆还是清晰的,到最后渐渐就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江玄隐约知道这只是梦,他该醒过来了,可是身上像是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无法翻身,压得他喘不过气,于是他只能在梦魇中继续负重前行。
他梦见自己背着一个小少年在深山中艰难前行。
山中刚刚下过暴雨,山道湿滑,他不知道跌了多少跤,膝盖磕在山道上,磕得满是乌青,可他一次都没把摔到背上的少年。
心口处传来剧烈的抽搐,那种下一刻就要窒息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地笼罩着他。
他知道,这是三更催命符的效力要发作了。
他见识过三更催命符发作时的惨烈模样——那人全身血肉皆化为烂泥,被一层薄薄的人皮裹着,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他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时的冲击,那时他还未适应这样的血腥,当场就吐了,此后半个月都吃不了肉。
可是,他还不能倒下啊,他答应了要把这家伙送回家的。
他不想欠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哥哥”的人情。
他虽然心狠手辣,不是好人,但至少还保留了最后一点良知——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就这样撑着最后一口气,不知到底走了多久,走到最后,江玄的双腿都已经麻木了,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在意识逐渐涣丧之际,江玄抬头,看见视野里出现一道高大宏伟的石牌坊,“眉山禁地”四个苍虬有力的大字跃入他的眼帘。
他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吹响了随身携带的竹哨,用嘶哑的嗓音呼唤道:“江家少主重伤垂危,速速报知眉山夫人!”
然后他就背着那个少年,一起栽倒在地。
再后来,他的意识就一直处于混沌之中,像是飘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家可归。
他隐约听到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女人像泼妇一样哭泣着,撕扯着男人的衣裳,捶打男人的胸膛,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抛下玄儿半路赶回江家?如果你不丢下他,他就不会遇上那群贼人!”
“是不是在你心中,我和我的孩子永远比不上你的江家,比不上你的家族荣耀来得重要?!”
“十年前,我怀着玄儿的时候是如此,十年后还是如此!”
“江小楼!你说话啊!”
“你说话啊……”
女人的哭声渐渐低弱,双手抱着男人,像是一株枯萎的藤蔓,缓缓滑倒,坐到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床榻上并排而卧的两个少年。
“你把玄儿还给我……”
男人的双肩塌下去,头颅低垂,脸上亦是泪水长留,颤声道:“之湄,对……不起。”
屋子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一丝儿光线也透不进来。唯有床榻两边的烛火跳跃闪烁,照亮了床上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
一张面孔宁静祥和,宛如寺庙里头那些慈眉善目的小菩萨;另外一张面孔双眉紧皱,似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面目扭曲得近乎狰狞,眉宇之间藏着化不去的煞气,就像传说中善于哄诱人心的玉面修罗。
忽地,那小菩萨一样的少年右手张开,一颗石子掉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到眉山夫人脚边。
那石子是梵天净土特产的留音石,若朝其中注入灵力,可将使用者的声音留录下来。
眉山夫人茫然地伸出手去,指尖才刚刚碰到留音石,那留音石就爆发出耀眼的金光,石中传出少年温润清朗的声音。
“阿娘,这是弟弟,我找到他了。”
“阿娘,弟弟流落在外十年间,遭遇了亲朋皆亡的生死巨变,又为歹人所骗,被迫行了许多不义之事,以致性子狠辣偏激,但若多行引导,仍可将其拉回正途。”
“玄儿希望阿娘和阿爹能重修于好,好生教导弟弟,抚平他这十年间在外头遭受过的苦难。”
“阿娘,佛家讲究缘法,生是缘,死是缘,聚是缘,散是缘。请阿娘勿为逝者太过感伤,当以生者为重。”
……
眉山夫人双手握着那枚鸡卵大小的留音石,紧紧地抱在胸口,完全没了素日里端庄大方的形象,就像一个寻常夫人般,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江小楼,你把玄儿还给我,你把我的玄儿还给我……”
男人无力地跪倒在女人身旁,伸手抱住她,泣声道:“好,我把玄儿还给你。”
后来哭声消退了,屋子里的人来回换了几拨。
就在阎王符的咒力撕裂了他的血肉时,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牢靠的臂膀将他从床榻上抱了起来。
是那个名为“江小楼”的男人,那位江小少主的父亲。
江玄的口鼻间涌出鲜血,嗓子眼里充满了血沫。
在他以为自己是龙女相思的孩子时,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正常家庭的孩子,除了有阿娘之外,还有阿爹。
后来那位江小少主忽然自称是他的哥哥,还说要带他回家。
江小少主说他的阿娘是他的阿娘,他的阿爹就是他的阿爹。
阿娘很温柔,会做很好喝的甜汤;阿爹是位品德端正的君子,是一个像高山一样伟岸的男子。
江玄蜷缩在男人怀中,弥留之际模模糊糊地想道:那位江小少主果然是个出家人,没有打诳语。江小楼的怀抱确实像山一样温暖可靠。
只是,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江玄不知道江小楼要抱自己去哪里,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眉山夫人说:“先救他。”
男人脚步微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之湄?”
眉山夫人冷静地说道:“玄儿临终前说,先救他,这是我们亏欠他的。”
不!
江玄在心中嘶吼:他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没有谁亏欠他,他也不想欠那个“哥哥”人情!
压在身上的沉重枷锁终于消失了,江玄猛地弹坐起来,满脸冷汗,迷茫地望着黑暗的地方,胸口剧烈起伏。
是梦。
江玄呵出一口气,屈起左腿,垂下头颅,左肘撑在左膝盖上,用三根手指支着额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是左撇子。
他的哥哥却是右撇子。
他杀人无算。
他的哥哥却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杀死。
他阴暗卑鄙。
他的哥哥却是品德无垢的少年君子。
江玄看着看着,忽然轻轻冷笑出声,自言自语道:“江玄?你有什么资格用这个名字?”
“你这辈子都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你这辈子都欠他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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