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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方的接待人员是一位健谈的高鼻深目, 容貌英气白皙的高种姓。
深入印度之后, 天气的炎热加剧了。
印度的城市之外, 到处都是烂泥土路与破败的村庄、丛林。
印度政府提供的外表锈迹斑斑、溅满了泥点的面包车在前方领路, 何云鹏带着张玉等一众军官坐来时的几辆越野车,跟在面包车后面。
印方司机极其警惕地左顾右盼, 完全不顾车身被剐蹭, 东扭西扭,将一辆咯吱作响的面包车,开出了悍马在高速公路狂飙的速度,飞过了丛林。
汽车兵在对讲机里呼叫了好几声, 他们就跟听不见似的。
越野车只得加紧速度, 才没有被甩下。
风呜得急, 叶子时不时刮过窗户,发出刺啦声。
茂密的丛林间,张玉忽然扭过头, 往一个方向看去。
“怎么?”
“有东西,白的。窜过去。”张玉说。
但是其他军官、士官观察了一阵,却只见到肆意生长, 层层遮蔽阳光的绿植,没有看见她说的“白东西”。
等离开丛林区,不知颠簸多久, 疲惫的汽车兵换了一轮,空气里水汽渐重,窗外看去, 渐渐他们似乎在沿河而去了。
这条河两岸淌着黑黝黝、黏糊糊、臭熏熏的淤泥,河面漂浮着稻草与粪便,磊着粗糙的几级石阶,有穿着纱丽的妇女,正低着头在河边的石阶上浸洗衣服。也有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赤身坦体者,正缓缓步入这条河沐浴。
河边的村子大多是土坯屋,黄土路尘土飞扬,有光屁股的小孩子在跑来跑去,还有就地而坐的摆摊者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
印方人员用不熟练的普通话介绍,这是“解脱之河”。
“解脱之河?”
“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恒河。”
恒河作为印度的圣河,别名解脱之河,贯穿了印度的三分之一国土,在印度的信仰里,代表着连通生死。
他们沿河而去,往印度圣城之一的贝拿勒斯驶去。沿路聚居的村、镇的密度也骤然拔高,路倒还是照样坑坑洼洼,时不时有几个聚着水洼的大坑。
这样坑坑洼洼的土路相当考验汽车的质量。
开了一会,面包车开始飚不动了。
吭哧一声,汽车兵啪地拍了一下在转盘上,前方引路的那辆面包车却纹丝不动。
中国一行人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下一刻,面包车的印度司机吭哧吭哧跑过来,满头大汗地叽里呱啦几句。
接待员说:“请各位贵客稍等一会。正在修缮汽车中。”
没人领路,人生地不熟。没办法,几辆越野车只好停在路边休息,等印方修好面包车。
但是一等就是漫长的迟延,最后中方的汽车兵等不及,跟几位也等得不耐烦的士官,军官,一起拎着工具箱跳下去,帮那边修了半天还没修出个头绪的印度司机抢修去了。
低种姓的印度司机看一群有军衔的外国军人跳下来帮他修车,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感激在站在一旁打下手。
越野车里,对修车不怎么擅长的人都还坐在车上,因嫌天气太热,开了窗户车门通风,还有跳下车,观察四周的。
张玉坐在车上,看到另一头的黄土路上,走来了一行缓缓的印度当地人,尽量穿着贫穷的生活所能拿出的隆重衣着,做苦力活做得弯腰驼背的男性走在前面,抬着藤床,床上是一具用丝布从头盖到脚的尸体,上面撒着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环。
尸体两侧和后边,缀着小孩子和家里的其余妇女,一边走一边挥手在喊。
其中最小的男孩才六、七岁,挥舞着手臂,懵懵懂懂地跟着妇女们一起喊。
看张玉盯着这个方向,印方人员知道一点内情,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是一行人军衔最高的,也是印方主要迎接的贵客,连忙为她翻译:“这是葬礼,他们在喊,‘湿婆大神,您的名字是唯一的真谛’。这应该是死去的妇女,她的丈夫、儿子、丈夫的兄弟们、妯娌、婆婆,送她去贝拿勒斯,在恒河边火化。”
他听到少女说:“可是,她,还没有死。”
一只苍白的脚从丝布里弹了出来,虚弱无力地伸着脚趾头晃了晃。
那个最小的男孩儿惊奇地叫了起来:“奶奶,妈动了,她活着。”
妯娌们互相看了一脸,低下头去,年纪最大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她看起来大约有五六十岁,满脸生活刻下的褶子,她把那只脚塞了回去,扫视一圈。
所有的男人,包括丝布里妇女的丈夫—一生了痨病,不停咳嗽着的病弱男人,都移开了眼。
老年妇女慈爱地抚摸了一下男孩儿的头顶,答道:“孩子,你的妈妈病得太重了,治病吃药太久了。可是,你还要上学,你爸爸还要治病,你的堂姐们还要出嫁。你记着,她死啦。”
男孩儿懵懂地点点了头。
于是队伍便安然地继续往前走。
但他们再往前走的时候,便被一尺红绫拦住了。
异族的少女拦在他们面前。
“她,还,活着。”
他们听不懂她的话,她身边的婆罗门的大人,翻译了她的语言。
小男孩儿便笑起来:“奶奶,我没看错!”
送葬的队伍诚惶诚恐的,但是他们眼里的婆罗门大人碍于少女的意见,略有为难,却仍旧说:“人还活着,叫她起来。”
老年妇女便对那藤床上裹盖着丝布的尸体说:“大儿媳,你活着,还是死了?”
那尸体透过薄薄的丝布回答,声音气若游丝:“先生,我的孩子还要上学,我的丈夫还要治病,求求您,我是死了的。”
男孩儿骇了一大跳,眼神在盖着尸体的丝布和少女间犹疑,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生的人说着死了的话。
死人却为生人求一线生机。
解脱之河的河畔,河水散发着腐臭,表面却仍旧是浑浊的平静,照着天空的浮云与盘旋的秃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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