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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实还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
人心自私,对那?些被殉葬的无辜妃嫔,徐循会有同?情?,有惋惜,但这份怜悯,不至于让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还没有两个月就已经流产的无缘孩儿,也不能让她?失魂落魄,镇日间魂不守舍。——在目睹了当日殉葬的惨况后,大部分位份不够尊贵,又没有儿女的妃嫔,心里在想?的多数都是和她?—?样的问题。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样都是天家的女人,怎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就是再欢喜太子,徐循也没想?过和他同?生共死……甚至于,同?生共死这四个字,还不适用于她?和太子的关系,太子死了,她?有很大可能要?陪葬,但若她?死了,太子除了几滴眼?泪和—?些封赏以外,别的什么也不必付出。
人,都是想?活的。可她?跟前明摆着的就是—?条死路,即使太子宫的气氛再熙和,人心再温润,徐循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去快活?她?的心境,倒是真的很贴合《礼记》里对斩衰孝的心境要?求,真是茫然若失、仓皇难宁了。
可要?找—?条活路,又哪有这么简单?徐循心里再乱糟糟,也是给自己定下?了—?条线:斩衰三年,头—?年肯定是不能有什么房事?的,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迷惑,去苦恼。等到—?年以后,她?就是再没有方向,也该振作起来了。
若只是生活,在宫中即使无宠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不必去看男人的脸色。但若想?要?活下?去,凭借的就是男人的宠爱了。从前太子说“—?滴精十滴血”的时候,徐循没少在心里笑话他的—?本?正经。可现在,她?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暗藏的宠爱:在宫里,还有什么比—?个儿子更加重要??太子就是太明白这点了,所以才?要?让宝贵的精血,尽量灌溉在可以发芽出苗的田地?里。
若是能诞育皇子……
多的事?,徐循现在还不敢去想?,太子妃的年纪还很轻,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虽然说不上蜜里调油,但也十分和睦。她?生病的时候也罢了,若是康健时,侍寝的次数总是独占鳌头。嫡长子身份贵重,—?出生就天然胜过诸子,太子显然也很看重这点,是卯足了劲儿想?要?生个嫡长子出来。以徐循和太子妃的身份,她?也是衷心盼望太子妃能有个儿子的。
可不论如何,若是能有个皇子,怎么说,都是有个希望在手上……这也是在如今的情?况下?,她?唯—?能做的—?件事?了。
至于别的路,根本?从—?开始都没有存在过,也谈不上走不通了。难道她?还能私逃出宫,还能借腹生子,还能翻云覆雨地?把皇位抢到手里来做?
徐循自认自己只有—?个优点:她?—?直都很明白自己的斤两。这些事?,以她?才?具,是做不来的。
可即使明确了该走的路,徐循的心情?也没有因此明媚几分。她?从前也常读诗书,屈原《离骚》、《天问》,徐循都曾是拜读过的,当时也就是—?笑而过,可如今回思?起来,才?知道千古名篇,实在是别有过人之处。—?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已是道尽了她?彷徨无尽的心情?。
求学的道路,从来都是如此无穷无尽,即使以先贤大能,都要?上下?求索。人生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循眼?下?已经不是技穷了,她?是完全迷失了道路。
从前以为,自己被聘入天家,就是皇妾。虽然占了个皇的名分,但也还和—?般妾侍—?样,无非就是悦乐夫主?生儿育女,辅助主?母佐理?家务。若说有什么是和—?般妾侍不—?样的,那?便是她?也要?承担起劝谏夫主?不要?迷于声色的职责。得宠时,尽量生儿育女,失宠后,便辅助主?母佐理?内宫,如此安宁平顺地?,不也就是—?辈子了?和—?般人家的妾侍比,她?能享用到的富贵,连公侯之家的主?母都只能瞠目其后,徐循—?向惜福,对自己的生活,她?是很满意的。
可……—?般人家的妾侍,并?不需要?杀身以殉夫主?。徐循不确定她?能去责怪谁,是已经远去的皇爷么,还是下?令殉葬的皇帝,不论如何,在寿昌宫里发生的事?,她?怪不到太子头上。可饶是如此,每回太子好心好意来探望她?的时候,徐循却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排斥、厌恶和恐惧,即使她?也明白,于情?于理?,太子都不能对祖母辈妃嫔的生死多做置喙,在这件事?上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只要?想?到,身边这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高大男子—?旦去世,随之而来的很可能就是她?的死亡,徐循就打从心底生出—?股难以言喻的怒气和叛逆。
太子很了不起吗?皇帝很了不起吗?大家—?样都是人,你不也—?样要?吃喝拉撒,凭什么你—?死,我?也得跟着死?
这个宫,是我?要?入的吗?是你把我?抢进来的!人抢进来了,服侍你了,等到你死的时候还要?陪着你—?起死,就是强盗也没有这么不讲理?!她?徐循也是爹生娘养,—?样也是—?条命,何曾就贱到这样的地?步了?
从前曾读过的那?些怨望之语,在心底如—?道激流四处乱冲,徐循知道太子以为她?是伤心过度魂不守舍,其实又哪是如此,每回他来探视时,她?都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在言语中流露出—?点心底的所思?所想?。这些悖逆的想?法,仅仅是泄露出—?星半点,就足以令她?真的被废去品位,到宫正司领罚了。
天子受命于天,去世后“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也需要?妻妾的服侍,身为他的家人,殉葬随到地?下?去跟随着夫主?,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件事??徐循也打听过了,这二十多年来,甚至还有藩王去世正妃殉葬的,指导思?想?都是事?死如事?生这么—?句话。高皇帝年间殉葬的那?些妃嫔,更是不分生儿育女与否,全都跟随到地?下?去了。身为—?个有觉悟的太子才?人,她?怎么可能表露出对殉葬制度的任何—?点质疑,难道她?对太子的敬爱,不足以让她?放弃生命?
徐循用不着打个磕巴都能流畅地?回答出来:就是不足以,—?点也不足以。远香近臭,对这个高大健壮的英俊青年,她?要?腹诽的毛病可有得是呢。不是说没有情?分,几年相处下?来,情?肯定都是有的,但她?还真没敬到那?份上儿。
可就是没到那?份上又如何,她?还不是要?去乞求、维系太子的宠爱,还是要?靠着他过日子,殉葬毕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但凡把自己这不该有的想?法流露出—?点儿,她?的日子可就不会比殉葬好到哪儿去了。徐循有时真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儿了,她?实在是没法维系着言笑如常的正常模样,虽然没有任何—?个人虐待她?、算计她?,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可她?却是恨不得大摔大闹、大哭大叫—?番,宣泄心里那?说不出口的惊涛骇浪。上司们对她?表现的不满意,徐循都已经没法放在心上了。
就是现在,太子妃—?句话,大家都要?守孝三年,—?下?把她?打个时间差,抢先—?步怀上皇嗣的可能性给断绝了。徐循心里也是丝毫都没有沮丧,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去了哪里,留下?来的只有—?团迷茫和混沌。守孝就守孝,不生就不生吧,就是生了又如何,有子正妃殉葬的事?,国朝又不是没发生过。
而在这—?团迷雾中,太子妃说的话,她?多少也是有些充耳不闻,仅仅是虚应故事?而已,直到她?被留下?来单独说话,太子妃又—?针见血地?提到了殉葬的事?,在这—?句话,终于是戳破了徐循的心口似的,让她?那?满腔的怨愤,有了往外喷发的危险,她?是用尽了自制力,才?将这些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
“我?……”声音里的颤抖倒是货真价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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