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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林掩映中,数十间青瓦白墙的房舍围成一个院子,便是书院所在。现在书院外面拴马桩上已经系满了马、驴子和牛等坐骑,还有些则系在粗一些的竹子上,原先给牛马饮水的水槽已经干了,仆役们正不断地朝里面添水。这座平常只容纳数十人的院子已经站满了人,门内的摩肩接踵,门外的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幸好来听讲的都是斯文人,整个书院倒还安静。
在书院正中讲台上,黄舟山居中而坐,朱森面色恭敬地坐在黄坚身旁。黄坚已经讲过一席,正在回答士子的问题。这时有名叫杨秀的士子问道:“先生所言,为官者当为万民,非为一姓也。然而,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难道不是臣子之忠吗?”
黄坚微微一笑,向座中,当即有位叫董向的儒生反驳道:“周武王以正讨逆,若有识之士都如伯夷叔齐二人,置天下百姓于何地?”杨秀不服道:“倘若此说,如五胡乱华时,觍颜事敌,披发左衽之辈,皆可以此遮羞也!”董向道:“东拉西扯,周室岂能与狄夷相比。”二人互不相让,怒目而视。众儒生却都向上座的黄坚与朱森。
这时,黄坚语意沉重道:“此乃亡天下与亡朝代之异也。当殷周易代,五胡乱华之时,是亡天下也,不食周粟而死,并非以死殉商纣暴君,而是以死殉殷商之天下。是故殷商之民敬之,周室亦不得不褒之。而比如汉承秦祚,隋唐易代,我朝太祖受天下于后周。易姓改号,而天下之礼仪、伦理、制度皆未大变,中国仍为中国人之中国,是亡朝代也。周人与殷商,中国人与胡人,习俗不同,伦理不同,制度不同,伯夷叔齐非为殷周而尽忠,乃忠于殷商之天下。隋臣亦有炀帝者,却是不能与伯夷叔齐等同。为官者,所食之禄,皆是民脂民膏,当忠于天下之任,不可自目为一家一姓之奴婢。为官之道,正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众儒生虽然都读过黄舟山的书,但当面听到这振聋发聩之语,心情还是不同。不少人脸上流露出激动之色。若是咬文嚼字,古时之臣字与奴婢同义,臣为君之奴。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则为不忠。汉朝以后,臣后面加上了子,这忠孝之道,臣子君父并称,讲的是事君如侍父,否则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更有一些儒人,以君为阳,以臣为阴,解说臣子侍奉君主,便如妻妾侍奉男人一般。士子们自幼束发读书,正心诚意修身,读的便是这些学问,心下未免没有疑惑。一接触到黄坚著述,为官者,为天下之臣,为万民之臣,非为一家一姓之臣。君与臣之义,不过是协力担当天下之任而已。便等于将自身从君王之奴婢妻妾的自我认同里解脱出来。从内里摆脱低眉顺眼的阴柔之儒,转而成为以天下为己任的丈夫之儒,这种内心的解脱与欢快,实不足与外人所道也。这也是黄坚真正的学生稀少,学说却流毒天下的原因,也是黄舟山为人所攻讦,最终从太学去职的根本原因。
然而,黄坚虽然可以上溯到孔孟之道,却不是汉代以来的儒学主流,连去世的杨时夫子,当朝枢密邵武,礼部尚书秦桧,礼部侍郎邓素等人都对此不遗余力的质疑,只是因为黄坚的风骨和名声,才没把他归入奸邪一流。黄坚自从创立这派学说以来,以学问通达,辩驳无碍闻名,然而真正的门人稀少,朝臣官员中,只有鸿胪寺少卿李若冰算是正式的门人。而在师从黄坚之前,李若冰已经是清流官员中的后起之秀。他以太学考核第一出仕,还是陈东、邓素等人的前辈,为人又端方谨慎,俨然也是一位名士。其他士子若是公然声奉黄舟山之学,那等于自绝于仕途。而若能与其论辩,则很可能得到朝中权贵的赏识。
果然,黄坚话音刚落,便有名叫许应元的儒生站起来道:“纵然黄先生舌灿莲花,晚生秉持君臣父子之正道,却是万难动摇。”黄坚还未回答,另一名叫崔实的儒生起身道:“先生立论甚高,却无一字实着,我朝北有辽国侵占幽云十六州,西有夏国占据关中虎视眈眈,空言死天下不死君王又有何益?”
两人口气不善,众士子一片哗然,朱森脸色一沉,这二人都不是竹林书院的人,也不知是否是想要借此扬名的。黄坚倒不以为忤,他微微一笑,正欲回答,书院门外却有人冷冷地沉声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许先生自称秉持正道,万难动摇,可是比夫子还要强上三分了。”
许应元脸色微变。孔子尚且孜孜求道,他再如何狂妄,亦不能自称完满。许应元暗暗后悔适才将话说满了,历代先贤关于忠君之道的论著无数,随便引用几句,也比自称秉持正道要强。若是邵武、秦桧等朝中巨擘这么说倒还说得过去,此刻被人刻意这么一引,顿时显得自己太过狂妄。当着前辈宗师黄舟山之面,自称自己秉持正道,隐隐暗指对方是奸邪之说,这“狂生”之名是逃不过去了。
想到此处,许应元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和众人一起朝书院门口去,这时门外的书生纷纷让开道路,只见一青袍儒士站在门口,这人面色微黑,没有蓄胡须,脸上刮得铁青,双目湛然中带有一股凛然之威,令人感觉到微微的压迫。他腰间只挂了一枚玉佩,而没有带剑。若是佩剑的话,则更像是武将而非儒生。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女眷,头戴帷帽掩藏着容色,帏帽边沿垂下的白纱却透出身形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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