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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明月和凤倾璃下了马车,由管家带着走了进去。还是在大厅,老太君老太爷都在,大老爷沈氏也都坐在下方以及秋家所有老老少少都在,边侧站了好多丫鬟。一屋子人看似融洽,然而那喜悦中似乎又隐有几分悲伤流淌。
只因为,坐在老太君下方的那个中年女子,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气度雍容沉静。
她倾斜着身子,在和老太君说着什么,看不见她容颜,却能从她时不时擦眼角的动作看得出来她在哭泣。老太君也有些感伤,眼中泪花闪闪,脸上却终是喜色大于悲色。
丫鬟道了声世子妃归宁,老太君才抬起头来。那中年妇女也转过身来,忙擦了眼角的泪水,秋明月眼睛一瞥,这才发现这个姑姑虽然已到中年,却仍旧风韵犹存,眉梢眼角间隐约可见温婉丽色,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大美人。
两人依次给众长辈见了礼,老太爷抬手示意两人坐下。这时候姑奶奶秋仲玲才开口了,带着几分喜色和激动。
“这就是柔姐姐的女儿明月吧,长得可真漂亮,跟柔姐姐真像呢。”
沈氏在一边淡淡而笑,老太君嗔了一声。
“你这出去二十年,怎的连规矩都忘了?如今该叫大嫂了。”
秋仲玲也笑了,“呵呵,我倒是忘记了,当年叫习惯了,一时之间还真改不过来,大嫂莫怪。”
沈氏摇摇头,目中有怜惜之色。
“当年在扬州的时候,你我都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没想到这一晃,就是二十年。”她长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啊,我们都老了。”
“大嫂切莫说这种话。”秋仲玲道:“如今我见着大嫂风姿可是比以往更甚呢,哪有什么老不老的?你现在出去,说不定人家都以为你和明月是姐妹呢。”
“你就会贫嘴。”
沈氏眉眼也染上了笑意。
秋明月打量着这个姑姑,并且已经注意到她身旁坐着的少男少女,长得都跟她有几分相似,男子看起来大一些,大约十八九岁了,少女跟自己差不多大。少年看着稳重,眉目清俊,一身藏青色长袍衬得他身子如松竹。银簪束发,唇红齿白,倒是一个美少年。少女瓜子脸,浓眉大眼,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目开阔隐有几分双廊之气,一身淡绿色的裙衫,没有过多的装饰,显得简洁大方,倒是比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小姐多了几分坦荡和朴素,看着越发的赏心悦目。
那少女此刻也看见了秋明月,眼中有惊艳之色,却没有敌意。
这时候老太君呵呵笑道:“瞧你们两个做母亲的,明月都还不认识少康和少筠,你们俩就光顾着说话,也不给介绍介绍。”
秋仲玲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一双儿女见过了秋家众多姐妹,却还没见过秋明月,连忙拍了拍头,有些懊恼。
“看我这记性。”
然后又站起来,指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对秋明月道:“明月,这是你表哥和表妹,我夫家姓秦,他们一个叫少康,一个叫少筠。少康今年快十八岁了,比你虚长三岁。少筠还没及笄,比你小几个月。”
秦少康和秦少筠站了起来,“表妹(表姐)和表妹夫(表姐夫)安好。”
秋明月也和凤倾璃站了起来,“表哥表姐不必如此,都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倒是显得生分。”
秦少康和秦少筠都面有暖色,显然对这个没有半点架子的表妹表姐很是喜欢。
几人坐了下来,老太君才又叹了口气。
“你这一去就是二十年,也鲜少来个信,当真是不管我这老太婆了?”
秋仲玲面色愧疚,“昔日女儿做出那等事,惹得母亲伤心,心中有愧,不敢再叨热母亲,惹得母亲不快。”
“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
老太君眼中又有泪花浮现,又是一声叹息。
“你从小性子就倔,此番若非家中变故,你是否永不再踏入京城了?”
秋仲玲也低着头,想起自己过世的丈夫,难免心中有些伤怀。又想起自己离家二十年,走的时候父母身体健硕全家安泰,却不想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回来后早已物是人非,二哥也死了。自己当初一走了之,却给父母留下了这么多麻烦,不由得心中更是悔恨愧疚。此时眼看父母耳鬓发白,记忆中慈爱的面容也都添了斑斑皱纹,更是心如刀绞。面对母亲的质问,却是无言以对,只有无声落泪。
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了,面色都有些感伤。
原本一直不说话面色有些淡漠的老太爷此时也叹了口气,
“既然都回来了,以后就住在京城,莫要东走西走了。你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难免被人说道。少康还年轻,他既喜武,就待下次秋闱的时候参加秋闱吧,得了功名,也不负秦家一门忠烈之名。少筠也快及笄了,你总不能让她耽误了终身。”
秋仲玲怔怔的抬头看老太爷,她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自小父亲就尤为宠爱。当年自己任性离家出走,气得从不舍得打骂自己半分的父亲硬生生打了她两个耳光,并且说她如果走了就再不是他的女儿。她今日回来,父亲也一直冷着脸。她以为这辈子父亲都不会再原谅她了,却不想——
老太君也是一怔,而后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大老爷也松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妹妹,眼神微暖。
“还愣着做什么?还想惹父亲生气不成?”
“哦。”
秋仲玲此时方才回神,连忙擦干眼泪,道:“是,女儿以前不孝,不曾承欢膝下,倒是惹得父母忧心伤神,自觉无颜面对父母。爹娘宽容,恕女儿之罪,女儿感激不尽,日后必定聆听教诲,不再惹父母伤心。”
她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老太君面有戚色,老太爷也有些感伤,一屋子人都不说话,气氛莫名的有些悲寂。
这时候秋明月开口了,“姑姑如今已经回来了,一家子人在一起和和睦睦高高兴兴的才是大事,怎的又哭了呢?岂不是更惹祖母祖父伤怀?姑姑若觉得心中有愧,日后好好孝敬祖父祖母便罢,切莫再如此伤心难过了,祖母祖父看着也不好受呢。”
沈氏也点头安慰道:“明月说得对,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还想它做甚?如今少康和少筠也大了,你得顾及他们的前程才是。小辈们都看着呢,你是长辈,可别让他们笑话了去。”
沈氏话音落下,周围的人不由得脸上都带了笑,尤其是老太君和大老爷。
“就是,都快四十的人了,如今还这样哭哭啼啼,没得让人笑话。”老太君嗔骂,眼底却有着喜悦。
秋仲玲面上一红,忙擦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道:“祖母嫂嫂说得对,是我太没分寸了些,让侄儿侄女们笑话了。”
“姑姑这是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什么笑话不笑话的?不过戏言而已,且莫当真。”秋明琦笑着开口道。
秋仲玲点点头,看向一旁的三老爷,眼神也有些感叹。
“多年不见,三哥也变了很多呢。”
确实变了很多,三老爷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混不吝的,且又风流成性,一屋子的女人。自从出了三夫人的事以后,倒是变了好多。秋仲玲离家的时候不过才十几岁,对三老爷的印象也仅止于当年那个纨绔公子哥。却不想,二十年不见,这个庶出的哥哥似乎变得沉静了些,也不见当初的浪荡和轻浮了。
三老爷似听她说起从前,有些尴尬,稍刻便从容应道:“人不都是在变么?小妹也变了很多呢。我记得二十年前小妹还是个爱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小女孩儿,如今都为人母了,性子也比从前安静多了。”
年轻时少年轻狂,与人私奔,这些年无论风霜雨打咬牙扛着,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夫君却又英年早逝。秋仲玲可谓经历了认识家酸甜苦辣,如何能不成熟?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眉眼间多了几分历尽世事的苍凉和了悟。
秋明月捧着茶杯,看着三老爷,突然就想到了沉香。算起来,沉香年纪可不小了。当初老太君让她跟着自己,也不外乎似指望自己给她安排一门好婚事。虽然出身不怎么好,而且还是私生女,不能认祖归宗,但是总归是姓秋。秋明月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沉香算起来还是她长姐。如今大家的日子都还算安顺,怎么着也不能落下沉香。
还有在江南的红萼…
说起红萼,她也应该快回来了才是。本来年前的时候就说事情已经办完了,只是眼看着要过年了,秋明月不忍心大过年的她们还四处奔波,就写了封信让她们去表姐家过年,过了年再动身赶回京城。如今都二月份了,就算是一路观花赏景的,这时间也该过了啊。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莫非,是有事耽搁了?
秋明月心里装着事,也就没太关注屋里人的寒暄,凤倾璃见她有些恍惚,整个人似乎不在状态,用了膳以后便带着她告辞离去。临别之际,秋明月还邀请秦少康和秦少筠日后常去王府做客。虽然从来没见过面,但好歹是表兄妹,理应多多走走。
上了王府的马车,凤倾璃才问她。
“有心事?”
秋明月靠在他身上,皱着眉头,不无忧心道:“都几个月过去了,红萼她们还没回来,我心里总是有些不放心。”
凤倾璃蹙了蹙眉,“我明天让冷严去打听打听吧。”
秋明月笑笑,“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那几个小丫头,平时整日关在大宅院里,这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估计是兴奋过了些,耽误了行程。也是我多虑了,她们也不过是丫鬟而已,谁能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
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隐隐的担心。尤其是,知道燕居要来大昭了,这种担忧和恐惧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扉,让她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凤倾璃只是嗯了声,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
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秋明月刚搭着凤倾璃的手下了马车,就听到一个似惊喜又似带着几分怒意的声音响起。
“表哥,你回来…了?”
一句话,前半句无比的兴奋。后半句则是有些阴沉,甚至还略有停顿,似乎刻意的在压抑着什么。
秋明月抬头就见肖语沁站在王府门口,一脸痴慕的看着凤倾璃。目光触及倒他自然落在秋明月腰肢的手上,眼神里又似乎要喷出火来。
凤倾璃则是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道:“你还没走?”
明显的逐客令。
秋明月心中好笑,这人说话真不懂委婉。好歹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他如此冷言冷语?而且当着王府守卫和下人的面,这不是明摆着给肖语沁难堪吗?
果然,肖语沁脸色白了一分,大眼睛里立即就蒙上了一层白雾,楚楚生姿,好不可怜。
“表哥…”
她声音娇气而委屈,眼神还无比的哀怨凄楚,活像一个闺中怨妇。看着凤倾璃和秋明月两个人亲密的样子,更是如同一个抓到丈夫和小三偷情的妻子。嗯,这表情跟当初的沈千樱如出一辙。
秋明月实在是很无语,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多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女人呢?明明自己想做第三者,却总是觉得原配抢了她的东西。果真是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凤倾璃眼看肖语沁装可怜,心中更是厌烦。有了一个沈千樱已经够让他讨厌的了,又来一个肖语沁,他自然是不待见的。
“肖大小姐有事?”
是肖大小姐,不是表妹。换句话说,凤倾璃压根儿就没把这所谓的表妹看在眼里。肖语沁若是聪明,就该知难而退。可是肖语沁历来自傲,怎么可能就这样认输?此刻她就好比当初的沈千樱,觉得凤倾璃不待见自己,全都是秋明月的错。定然是这个女人善妒狠辣,表哥才对她视若无睹的。
男人都喜欢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女人,于是她很快就收起了哀怨的神色,大大方方的走过去,福了福身。
“今日祖姑姑邀请语沁来王府游玩,语沁想着总归要去拜见表哥的,不想表哥急匆匆的就出府了,倒是让语沁吃了个闭门羹。”
“你去了桐君阁?”凤倾璃脸色有些难看。
肖语沁却没看见,依旧扬起她自认为最美的笑容。
“是啊。”她笑笑,眼神温柔又藏着深深爱慕。忽而又看向秋明月,盈盈秋波便似有暗流涌过,黑得不见底。
“不过表嫂御下有方,丫鬟都对表嫂忠心不二,不许除了表哥和表嫂以外的其他人踏入桐君阁。”她笑得越加的温柔,眼神却有些不怀好意。
“我本想着在桐君阁等着表哥和表嫂回来,可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实在闯不进桐君阁的铜墙铁壁,只好去了祖姑姑那儿坐了半天。”她观察着凤倾璃的反应,见他蹙眉,心中越发欢愉。一个小小的丫鬟,敢拦她的去路,岂非找死?她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给秋明月一个下马威,如果凤倾璃因此迁怒于秋明月甚至是休了她,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啊,她自顾自的做着美梦,却没看出来凤倾璃的怒火并非对着秋明月,而是对她。
“久闻表嫂治家有方,今日我当真是好一番见识。”
“嗯,你说得对。”
凤倾璃懒散的开口了,肖语沁一愣。他不是该愤怒责骂秋明月管教不严让一个丫鬟落了她的脸吗?他不是应该好好安慰自己被冷落而受伤的心么?他不是该温柔小意的哄劝自己莫要生气么?怎么会——
凤倾璃嘴角牵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将秋明月揽入自己的怀中,道:“娘子,还是你管教有方,桐君阁是咱们居住的院子,怎么能让外人踏进呢?嗯,待会儿可要记得好好赏赐今日护卫桐君阁不被玩来人入侵的丫鬟。她们今日可是立了大功一件,也好给王府其他丫鬟做个榜样。以后别什么人都带到王府里来,要知道,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人都有,要是一不小心带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人进来坏了王府的规矩,平白惹得祖母生气。”
秋明月心中好笑,凤倾璃对这些没有眼力界的女人非一般的毒舌。上一次沈千樱在桐君阁挑衅自己,尚且没有几个人。如今可是在王府门口,街上还有那么几个人时不时的走过。他就这样羞辱肖语沁,日后肖语沁还怎么见人?不过不得不承认,她心里觉得很畅快。
“嗯,你说得对。”她努力憋着笑,不看肖语沁惨白的脸色,一本正经道:“不过肖姑娘好歹也是你的表妹,桐君阁的丫鬟再是护住,只怕也不敢拦表妹。以表妹方才所说,应该是冷香阻拦了表妹的去路了。那丫头平时沉默寡言的,关键时刻倒是知道紧守本分,得重赏才行。”
凤倾璃很赞同的点点头。
肖语沁原本听凤倾璃那番话就被打击得头脑晕眩身子颤抖心碎神伤。桐君阁那些胆大嚣张大丫鬟敢挡了她这个未来世子妃的去路,表哥居然不给她做主,反而还要赏那些下贱的丫鬟,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她的脸。不干不净的人?是指她吗?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这些话?他难道不知道,她对他…
从出生就金樽玉贵要什么就有什么的肖大小姐,今日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严重最沉痛的打击。她难过得几乎要晕过去,尤其是看到她心爱的表哥和秋明月那个贱女人打情骂俏的演双簧,她更是恨不得将那女人的脸划花。都是这个女人,都是她迷惑了表哥,否则表哥不会那么对她的。
“表哥,我…”
凤倾璃回头,脸上没了笑,语气居然也是嫌少的温和。
“语嫣表妹快要嫁给三弟了,你作为长姐,来王府多走走也好。不过语嫣好像还比你小一岁,大表舅也应该在为表妹商议婚事了。嗯,既然是待嫁之女,日后还是莫要出门为好,省得被人说不安于室,于肖家名声有碍。”
肖语沁原本见他语气和缓,心中还有些兴奋,却不想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婚事?不要出门?他…他这是明摆着不想见她,要赶她走。他…就这么讨厌自己?
受到严重打击的肖大小姐心碎欲裂,尤其是在路人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下,更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看着凤倾璃,却见他神色虽然温和,但是眼神却是冷如冰刀。一寸寸,似要将她冻结成冰。压抑,而森寒。
她被这样的眼神吓住了,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抬头却见凤倾璃已经揽住秋明月的腰,从她身边走过。她仓皇抬头,见他眼角隐隐几分厌烦和鄙夷。顿时如晴天霹雳,打击得肖语沁腿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巧兰连忙扶住她,“小姐,小心。”
她声音故意提高,就是叫给凤倾璃听的。
肖语沁泪眼朦胧的看过去,却见凤倾璃脚步稳健,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倒是秋明月,似乎听到巧兰的惊呼声想要回头,却被凤倾璃揽着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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