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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陆明萱是在鞭炮声中醒过来的,往窗外一看,天还没亮,于是又窝了一会儿,直至丹青来叫起才起了床,梳洗妆扮后,去了正房。
陆中显已经穿戴一新坐在厅里了,一瞧得陆明萱进来,便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是不是家里的床太硬,睡不惯?”
陆明萱嗔道:“爹爹说的什么话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我才去国公府多长时间,就嫌弃起自家的床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虽然她的确辗转反侧至三更过了才迷迷糊糊睡着,可绝不是因为自家的床不舒服的原因。
正说着,陆明芙进来了,听得这话,也道:“国公府的床再软再舒服,那也是国公府的床,如何能与我们自家的床相提并论,难道我们才离开三个月,就从这个家的主人变成客人了吗,那我们初五还是别回国公府了,以后都留在家里,省得以后爹爹不再拿我们当女儿看待。”
陆中显不过白关心关心女儿而已,谁知道却惹来两个女儿这番话,只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们而已……罢了,我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就是,大年下的,你们就不要再生爹爹的气了罢?”
二人笑道:“我们没有生爹爹的气,只是听爹爹这样说,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爹爹以后可再不能说这样的话。”
陆中显忙道:“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适逢李妈妈领着人端了汤圆进来,父女三个便顺势将这个话题接过,吃过热腾腾的汤圆来。
吃过汤圆后,陆中显便去了国公府拜年,嘱咐陆明萱与陆明芙留在家里好生歇着,等他回来后,再带她们去几家要好的亲朋本家家里拜年。
陆明萱对此兴趣不大,却不好扫陆中显和陆明萱的兴,是以待陆中显回来后,也随父亲与姐姐去了几家亲友的家里坐坐,收获了一大堆或是夸奖或是巴结或是酸溜溜的话和一堆大小不一的银锞子之类。
次日大年初二,陆中显带了陆明芙出城去走外家,章氏虽父母早亡,却有一个兄长一个姐姐,当年二人待章氏都挺不错,是以章氏虽已走了多年,陆中显仍与舅兄姨姐有往来,四时八节也从来不会忘记送礼。
本来陆明芙也极力邀请陆明萱一块儿去,——黎氏与丹青一样,是当年国公府自外面买来的,没有亲眷,这也是当年陆老夫人会想着将她给陆中昱的原因,就是想着她孤身一人,事情不至于轻易便泄露了且也好拿捏,自然陆明萱也没外家可走,以前姐妹二人不合,陆明芙也从没想过要邀请陆明萱去自己外家,但如今不同了,二人虽不至于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到底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陆明芙的邀请绝对发自真心。
只可惜陆明萱另有安排,却是不能领陆明芙的好意了,只推说自己不舒服,想留在家里歇息,然后送走了满脸遗憾的陆中显和陆明芙。
等陆中显和陆明芙离开后,陆明萱便吩咐人备了车,带了丹青并两个仆妇,径自出了家门,往西四牌楼行去。
她是经陆中显第二次进内院给陆老夫人请安顺道看她们姐妹俩时,自陆中显之口得知了自己铺子顺利开张之事,当然,仍是用的她与黄妈妈小荔事先约定好的暗语,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且她还有很多事尤其是接下来铺子的经营方略要告诉黄妈妈和小荔,所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
西四牌楼为京城中下层人士聚居之地,虽比起豪门林立的保大坊一带显得有些龙蛇混杂,嘈杂纷乱,却也正是因为如此,而自有其热闹自在之处,又因正值年节下,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所以陆明萱的马车足足在人群里艰难穿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顺利抵达了梳子胡同她的铺子。
陆明萱戴着帷帽下了马车后,——倒并不是她有意装腔作势,觉得自己不宜抛头露面,而是怕被认识的人瞧见了横生枝节,她下了马车后,并没有立即进店铺去,而是先将车夫和跟车的两个仆妇都打发了,令他们一个时辰再过来接她,然后站着仔细打量了正中写了“积芳阁”三个烫金大字的门脸一番,又目送三批客人乘兴而进尽兴而出后,才举步走了进去。
就见整个积芳阁一共三间,左边和中间的屋子各摆了两架多宝阁,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时新首饰,右边的屋子则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摆了几张桌子椅子并锦杌,墙角还摆了几盆鲜花儿,虽布置得不若陆明萱想象中的那般雅致,却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彼时店里并无他人,只除了一名身着鹅黄色素面褙子的年轻女小二,不是别个,正是小荔,一瞧得陆明萱与丹青进来,便满脸是笑的迎了上来寒暄打招呼:“不知道这位小姐想选些什么首饰?我们这里不但有各色时新首饰,还有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件来,只有我们积芳阁才专有的特色首饰,小姐您是想……”
话说到一半,待陆明萱将帷帽取下来后,脸上立刻写满了惊喜,“姑娘,您怎么来了?怎么事先也不说使人来说一声,我也好去门外迎您啊!姑娘这些日子可好,我真是好生惦记您,黄妈妈也好生惦记您,算算时间,她应该很快就过来了,待会儿她一进来便发现您来了,还不定怎生高兴呢!”
不过才分开三个多月,小荔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变得爱说爱笑说话做事有条理了,整个人看起来也自信了许多,显然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并不坏。
陆明萱笑道:“我也很惦记你们,所以特地过来瞧瞧你们,对了,怎么店里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哪里去了?”她第一次让陆中显带信出来给黄妈妈时,便写明了让他们某段时间去城东的静安寺胡同寻一对姓迟的父子,必须寻到为止,只因这对父子父亲是打首饰的行家老手,儿子则颇有经商的天赋,她的积芳阁若能将这对父子揽至麾下,虽不敢说一日千里日进斗金,想要尽快站稳脚跟并发扬光大却是不难的。
陆中显第二次替黄妈妈带话给陆明萱时,她便已知道这对姓迟的父子已进了积芳阁了,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至于陆明萱缘何会知道迟氏父子,说来还是拜陆明珠所赐。
前世她与陆明珠“要好”以后,十日里倒有八日是待在一起的,很多事自然也就知道了,有一日,陆明珠庄子上的管事来回她,说前年为她所无意救下的那个迟老头儿求到他面前,想让其儿子去陆明珠的铺子上做事,还说其儿子自小便有经商的天分,只要陆明珠给其儿子一个机会,后者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如此无关紧要的小事,陆明珠想都没想便答应了,然后简要与陆明萱说了一下这迟氏父子的来历。
这对父子原是陕甘一带人氏,因家里遭了灾,只能进京投奔亲戚,谁知道亲戚也早已不知去向了,二人无处可去,偏迟老头儿又因一路风餐露宿的病倒了,求到医馆门前,却被医馆拒之门外,若非侥幸遇上陆明珠经过,可巧儿那日陆明珠又难得发了一回善心,父子二人只怕早见阎王去了。
陆明珠将人救下后,便送去了她的一个庄子上,之后便将这对父子忘到了脑后去,若非是日管事来回,她根本记不起还发生过这回事。
谁知道那迟老头儿的儿子竟真如其父说的那样,极有经商的天分,去了陆明珠的铺子上后,才三个月时间,便让陆明珠铺子上的利润提高了三成,随后更是与陆明珠建议,在铺子旁再开一家银楼,说自己父亲原是他们老家一带出名的银匠,到时候父子联手,必定能为陆明珠带来更多的利润,也算是二人聊报陆明珠的救命之恩一二了。
只可惜陆明珠坐拥福慧长公主留下的所有嫁妆,她自己身为县主每年也有俸禄和赏赐,缺什么也不会缺银子,对此兴趣不大,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陆明萱一开始也没想到迟氏父子身上去,原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且还过去这么久了,她早忘得没边儿了,还是进了国公府见了陆明珠,不由自主便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才想到了这件事,然后便灵光一闪,生出了要将迟氏父子揽到自己麾下的主意,陆明珠欠她两条命,她不过截走她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算得了什么?
事实证明,她这个主意再明智不过,陆中显第二次为黄妈妈带话给她时,黄妈妈便说了迟老头儿的确是个出色的银匠,她画的那些首饰花样经他之手打出来,比之之前她们送去大银楼,请大银楼知名银匠打出来的首饰样本毫不逊色,而迟老头儿的儿子也的确有经商的天赋,短短几日,便让他们的铺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陆明萱方才在门外才待了短短一刻钟,便看见三拨客人来照顾生意便是他的杰作了。
小荔听陆明萱问起其他人,忙笑道:“迟师傅前几日不慎染了风寒,偏又说大年下的不能请大夫不然不吉利,便只在屋里休息,小迟师傅放心不下,时不时的便要进去看一眼,想来很快就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十七八岁,五官生得平凡,双眼却极有神的青年自后堂走了出来,想来便是那位小迟师傅了。
小迟师傅只当陆明萱是来买首饰的客人,脸上立刻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迎上前客气道:“不知道小姐想选什么样的首饰,我们这里……”
“小迟师傅是吗?这些日子辛苦你和迟师傅了,迟师傅好些了吗?若迟师傅的病情还没好转,便是请大夫上门也无妨的,我不忌讳这些。”陆明萱不待他把话说完,已含笑打断了他。
小迟师傅怔了一下,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小荔见状,忙道:“小迟师傅和迟师傅不是隔三差五就说想见一见你们真正的救命恩人吗,怎么这会儿救命恩人就在眼前了,你反倒不说话了?”
“小荔姑娘的意思莫非是……”小迟师傅满脸的惊愕,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父子的救命恩人,积芳阁的幕后老板竟会是眼前这个还不到他胸口高,长得精致得跟个白玉娃娃似的小姑娘一般。
可小荔却肯定的对他点头,肯定的对他说:“对,这就是我们姑娘,你们父子的救命恩人!”
小迟师傅这才相信了,下一刻便“噗通”一声跪到陆明萱面前,不由分说磕了三个响头:“姑娘救命之恩,我父子二人无以为报,以后但凡姑娘有吩咐,我父子二人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陆明萱压根儿没想到小迟师傅会说跪下就跪下,说磕头就磕头,怔了一下才急声道:“小迟师傅快起来,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你如此大礼……”本想命人扶他的,左右一看,却见小荔与丹青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自己就更不必说了,只得眼睁睁看着小迟师傅磕完了三个头,才劝了他起来。
小迟师傅方起来,黄妈妈来了,瞧得陆明萱竟来了,又惊又喜,眼泪瞬间流了满脸,陆明萱与小荔劝了好一会儿方渐渐止住。
之后陆明萱去后堂看了迟师傅,一位五十来岁,生得与小迟师傅极像的老者,又把自己这阵子新画的首饰样子给了他,并告诉小迟师傅,这些首饰打出来一个月只能推出三件,并将铺子接下来的经营方略与小迟师傅商讨了一番定下来后,眼见一个时辰已快到了,她必须得回去不然就该露马脚了,这才被黄妈妈和小荔依依不舍的簇拥着,送到了门外。
陆明萱扶着丹青才在积芳阁门外站了片刻,陆家的车夫与跟车的那两个婆子便先后回来了,给陆明萱行过礼后,便先后上了车,打道回陆家去。
彼时已近午时,比早间暖和了不少,街上的行人也因此比早间更多出了许多。
陆明萱的马车在人群里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驶出梳子胡同,却在拐过弯后,被堵在了一片相对宽敞,但此刻却搭了个简易高架,挤满了人,还有人在敲锣打鼓念着:“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之类话,应是有人在卖艺的空地上,连像方才那样慢慢的挪动都做不到了。
陆明萱撩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去,见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反倒不着急了,索性就那么撩着车帘,饶有兴致的看起外面形形色色的路人们来,说来她活了两世,还从没有过一次性看到这么多人的时候呢!
看够了行人,陆明萱漫不经心的循着不远处的锣鼓声看去,然后她便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只因她竟看见了一个她万万想不到会见着的人,尤其此刻那人还站在高高的架子之上。
那人一张俊雅绝伦的脸与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不是别个,竟是凌孟祈!
大年下的,凌孟祈怎么会出现在中下层平民并贫民聚居的西四牌楼,还一身破旧短打的站在简易搭就的高架之上表演杂耍,卖艺取悦路人?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国公府,与国公府的一众主子们吃酒看戏,玩笑取乐,尽情享受过年的喜悦与放松吗?国公府的人知道他出来卖艺吗?堂堂侯府嫡长子,就算不被父亲所喜家人所容,也不该这样作践自己才是,他到底怎么想的?他难道不知道他那张脸有多显眼,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陆明萱满脑子的疑问,第一反应便是过去叫凌孟祈自高架上下来,一问究竟。
她正想吩咐车夫自己要下车,高架之上的凌孟祈就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停下动作忽然看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瞬间在空中交汇了。
虽然彼此隔着不小的一段距离,陆明萱还是奇异般的看清了凌孟祈漂亮双眸里的难堪与屈辱,还有一抹一闪而过的哀求,陆明萱一下子想到了小年夜时陆文逐定要凌孟祈也与他们一块儿玩投色子时,凌孟祈那红得几能滴出血来一般的脸和他眼里隐忍的难堪,而此刻,他眼里的难堪比当时犹甚。
陆明萱几乎是立刻打消了要过去找凌孟祈一问究竟的念头,他身为凌相之孙,堂堂侯府嫡长子,自贬身份来这边卖艺必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而这苦衷十有八九还与银子有关,所谓“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他已经够难堪够屈辱了,自己又何必还要过去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让他更难堪更屈辱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为人所知的那一面,譬如自己,不也不想人知道有关积芳阁的事吗,凡事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念头闪过,陆明萱已放下帘子,将自己与凌孟祈隔成了两个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总算开始缓慢移动了,陆明萱不由暗自舒了一口气,虽然隔着车帘,看不到彼此,她还是很担心凌孟祈会觉得她是在躲着看他的笑话儿,如今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只是马车才驶出没多远,陆明萱又突然改变了主意,隔着车帘命令车夫:“掉头,驶回方才那个有人卖艺的地方去!”
车夫不明所以,跟车的两个婆子也不明所以,赔笑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敢是忘记买什么东西了?不如说与我们,我们与姑娘买去?”
陆明萱只淡淡一句:“难道我做什么事,还要反过来向你们报备解释不成?”便说得二人不敢再说。
马车于是掉头驶回了方才那片空地上。
彼时人群已散去了好些,锣鼓声也已停了,还有人在拆架子,显然是凌孟祈中止了卖艺,也不知道是不是与方才自己与他对视那一眼有关?
陆明萱忖度着,戴了帷帽正打算下车,就听得车下一个声音道:“这位公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什么不能做,怎么偏来行这些粗鲁危险之事?若是公子不嫌弃,我那里倒是正好缺个端茶倒水的,公子不如随了我去,虽不能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却也是吃穿不愁,公子不妨考虑一下……”
话没说完,已被人不怀好意的笑着高声打断:“得了罢老丁,你那里端茶倒水的,最后哪一个没有变成你的摇钱树?就更不必说这位公子生得这般漂亮,只怕连万花楼的赛貂蝉都及不上了!”
引得围观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猥琐而下流。
陆明萱听至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因命车上两个婆子:“你们立刻下去,说我们是昌国公府贺家的人,让那些人离开,否则就是跟昌国公府过不去!”
两个婆子都满脸的错愕,喃喃道:“可是我们明明是定国公府陆家的人,这不是瞎充字号……”一语未了,见陆明萱已是满脸寒霜,只得将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依言下车赶人去了。
好在围观的众人都听过昌国公府的名号,又见二人穿着打扮虽不甚富贵,却形容端肃,进退有度,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娘子,不疑有他,一窝蜂都散了。
车上陆明萱方松了一口气,彼时凌孟祈已自马车的外观上认出了方才替他解围的不是别个,正是陆明萱,因满脸通红的过来隔着车帘向她道谢,声若蚊蚋:“多谢萱……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陆明萱想了想,道:“凌世兄若是信得过我,就即刻去前面梳子胡同一家名唤‘积芳阁’的首饰铺子,我有话与凌世兄说。”然后吩咐车夫:“掉头回方才的地方去。”
“是,二姑娘。”车夫应了,驾着马车往积芳阁驶去。
待下了马车后,陆明萱如法炮制,将车夫与两个跟车的婆子都打发了,才举步进了积芳阁。
黄妈妈小荔并小迟师傅都没想到陆明萱会去而复返,只当出了什么事,忙齐齐迎了上来:“姑娘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明萱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马上有客人到,等客人离开后再告诉你们不迟。”
正说着,凌孟祈已带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身上也穿着一身破旧短打的小子走了进来,一见陆明萱便问道:“萱姑娘说有话与在下说,不知道是什么话?”声音里有一抹遮掩不住的紧张与防备。
陆明萱还没答话,跟他来的那个小子已带着哭腔先道:“求萱姑娘千万不要将方才之事告诉国公府的人,不然我们少爷以后就在国公府待不下去了……”当是他的小厮无疑了。
“闭嘴!”凌孟祈忙呵斥道:“我与萱姑娘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还望萱姑娘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后一句话是对陆明萱说的,只是他虽没有像自己的小厮那般出言请求她,他的眼神却告诉陆明萱,他也恳求她不要将方才之事告诉国公府的人。
陆明萱就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笑着反问道:“我如果要将方才之事告诉国公府的人,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折回来为凌世兄解围,还将凌世兄请到这里来?事实上,我不但不会将方才之事说出去,反倒还有求于凌世兄,只不知凌世兄答应不答应?”
陆明萱此言一出,凌孟祈不由呆住了,片刻方蹙着好看的眉头苦笑道:“萱姑娘如有吩咐,在下自当竭尽所能,只是在下的处境姑娘如今也知道了,只怕是有心无力……”
他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也就不至于大年下的出来行卖艺这样下九流的事了,不知道这位萱姑娘有求于自己什么,十有八九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不那么故意这么说的罢?就跟之前她在与自己对视后,便让自家的马车驶开了一样,只不知她缘何又折了回来?
陆明萱见凌孟祈连苦笑都是那般的赏心悦目,不由晃了一下神,暗叹难怪国公府上下泰半女人都被他迷得五迷六道的,他的确有那个本钱,哪怕穿得再破旧,哪怕看起来再狼狈再落魄,一样掩不住风华绝代!
随即便敛住心神,笑道:“不怕告诉凌世兄,这事儿还真只有你能帮上我的忙,只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凌世兄若是不介意,可否与我去后堂,一边吃茶一边说?”
凌孟祈闻言,有片刻的迟疑,这位萱姑娘说只有自己才能帮上她的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万一自己中了计该怎么办?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是男子,又一无所有,难道还怕她一个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姑娘不成?因点头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明萱便向通向后堂的门一摊手:“凌世兄请!”说完转头命小荔,“还不快沏茶去?”
却见小荔一副呆呆的样子望着凌孟祈,那眼神就跟见了仙人一般,别说听见她的话沏茶去了,只怕连自己是谁都早忘了;再看黄妈妈与小迟师傅,竟也一副与小荔差不多的样子,直直望着凌孟祈,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知道多可笑。
陆明萱哭笑不得,伸手推了小荔一把:“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我让你沏茶去吗?”又唤了一声黄妈妈和小迟师傅,“都愣着做什么,不做生意了?”心里则忍不住又是一叹,连小迟师傅同为男子乍见凌孟祈都这般失态了,她又怎么能苛求小荔与黄妈妈保持一颗平常心,话说回来,她自己方才不也晃了一下神吗?万幸这会儿没有客人上门,不然一传十十传百的,只怕要不了多会儿时间,她这里就该水泄不通了!
小荔与黄妈妈并小迟师傅闻言,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忙齐齐应了一声“是”,便慌慌张张的散了。
陆明萱这才引着凌孟祈进了后堂,丹青与凌孟祈的小子一并被她叫了进去,却是为了避嫌。
“凌世兄请坐。”进了后堂的小客厅后,陆明萱先招呼凌孟祈坐下,自己也坐了,待小荔沏了茶来后,方正色道:“时间有限,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我之所以请凌世兄过来,是有一笔交易想与凌世兄谈。”说着看一眼他的小厮,“只不知凌世兄这个小厮信得过信不过?”
凌孟祈忙道:“虎子自小便跟着我,是我身边唯一也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萱姑娘有话但说无妨。”心里则满是疑惑,这位萱姑娘说有交易与他谈,会是什么交易?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值得对方与他谈交易的地方?
就听得陆明萱道:“实不相瞒凌世兄,这间首饰铺子的幕后老板其实正是我,相信你已约莫猜到几分了罢?只是你也知道,我如今住在国公府里,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出来一趟实属不易,所以想找一个人能代我时常过来铺子看看,彼此要带什么话什么东西也方便一些,不知道你可愿意做这个人?若你愿意,每月铺子的利润我分你一成,过去几个月铺子每月的平均利润大概是二百两,将来应当还能更多一些,一成虽不算多,想来也够你每月的花销了,不知凌世兄意下如何?”
这便是陆明萱方才本已走远又让车夫折回来的主要原因了,她自搬入国公府至今三个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来,还是借的过年回家与父亲团聚的机会,可想而知以后她出来的机会有多渺茫。
可她画首饰样子也不能一蹴而就,铺子的好多经营方略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全想到的,这便需要一个不说随时,至少能隔三差五帮她带话带东西出来的人,她又不打算让陆中显知道此事,若再通过陆中显传几次话带几次信,难保他不动疑,到时候岂非横生枝节,也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凌孟祈就不一样了,他本就寄居在国公府里,彼此日常见面的机会虽不多,要让彼此的丫鬟小厮悄悄传个什么话递个什么东西的,还是很容易的;而凌孟祈又显然极缺银子,她也算是急人之所急,变相帮了他一把,如此互惠互利之事,想来他不会有不应之理。
还有另一层不能为人所道之原因,那就是凌孟祈如今与赵彦杰同住四知馆,如今大家都还小也就罢了,等再大上几岁后,就该说以后的事了,到时候她又怎么能肯定她愿意嫁赵彦杰,赵彦杰就愿意娶她呢?总得彼此都有那个意思才好,到时候与他同住一处的凌孟祈无疑就是那个最合适帮忙问话的人了,她自然要未雨绸缪,趁早将人笼络住。
凌孟祈是已约莫猜到这间铺子是陆明萱的,并非常惊异于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为何会背着大人开这样一个铺子,据他说知,她很得父亲的宠爱,家里家底虽不算太丰厚却也绝不穷,她还极得国公府老夫人看重,这样的她,却背着大人在西四牌楼在的地方开了一家首饰铺子,莫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他万万没想到陆明萱会与他谈这样一个“交易”,这个交易说是交易,其实说穿了,他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便能每月白得一笔数目虽不算大,却也足够他日常应酬花销的银子了,——这位萱姑娘根本就是看出了他的窘境,看他可怜,所以变相的想帮他罢,不然这样的好事又不是非他不可,她何必非要找上他?
一瞬间,惊喜、感动、难堪、羞赧、屈辱……还有几分莫可名状的情绪齐齐涌上凌孟祈的心头,让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抿紧了嘴唇握紧了拳头,保持沉默。
凌孟祈这一沉默,便直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开口的迹象。
陆明萱也不催他,毕竟事关他身为男子的脸面与尊严问题,他要多考虑一会儿也是人之常情,尤其他又分明是一个颇为自尊之人,不然他大可将自己的窘境如实告诉老国公爷,那样虽然也尴尬也难堪,到底尴尬难堪不过大年下的来市井上抛头露面的卖艺还被人奚落调戏,可他依然选了后者,虽尴尬难看却是自己凭本事挣来而非不劳而获,显见得他有自己的底限,她自然不能勉强他。
可凌孟祈与陆明萱不急,侍立在凌孟祈身后的虎子却急了,又等了片刻,见自家少爷还没有开口的迹象,到底没忍住小声说道:“少爷,萱姑娘这个忙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要不您就答应了罢?况萱姑娘也是一片好心,知道咱们缺银子缺得紧……您就别再考虑了,答应了罢?”
见凌孟祈还是不说话,因又道:“方才咱们虽赚了五两多银子,可却是因为大年下上街的人比平日多也比平日大方,况咱们也不可能日日都来这里卖艺,老国公爷可说了,等过罢元宵节后,便要让您跟着国公府的几位爷念书习武了,到时候咱们哪还有时间出来……屋子里服侍的人因前儿过年没得赏赐,已经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月钱又还没发下来,便是发下来了,那点银子又能抵多少事儿,长此以往,咱们的日子岂非又要回复到以前在临州时一样了?少爷,您就答应了罢?”
虎子说到后面,声音里已忍不住带上了哭腔,显然这些日子主仆二人在国公府的日子并不算好过,想想也是,国公府上下都早早练就了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又岂是因凌孟祈长得好便能轻易改变的?
陆明萱虽早已猜到凌孟祈缺银子缺得紧了,却仍没想到他竟会连过年打赏自己屋里服侍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不过想起国公府内外院的月钱都是月初发,又瞬间明白过来,凌孟祈与赵彦杰来国公府时,已是腊月中旬了,没赶上发腊月的月钱,不然国公府的小爷们都是一个月六两银子的月钱,有了那六两银子,至少他过年打赏下人的银子还是能拿出来的。
思及此,陆明萱又想起凌孟祈刚住进国公府时那些丫鬟们打探来的消息,说他此番上京身上只得其祖母给他的一百两银子,在路上时便已花光,住进四知馆的第一日几乎连打赏下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当时她还想,那些丫鬟们真是有够不知所谓的,再怎么说凌孟祈也是堂堂侯府的嫡长子,就算再不得父亲与亲人待见,也不至于困窘到那个地步,必定是以讹传讹,——如今看来,空穴不来风,那些传言虽未必十成十都是真,至少也有八成是真的了!
虎子还在哭着:“少爷,这又不是让您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且也不算是不劳而获,您能帮萱姑娘做到她做不到的事儿,不也是在帮萱姑娘的忙吗?那便算不得是萱姑娘在施舍我们了,您就答应了罢……”
显然虎子很明白凌孟祈此刻心中的犹豫与纠结,毕竟主仆二人打小儿一块长大,说是主仆,更胜兄弟,对彼此熟悉得就像是熟悉另一个自己一样。
“好了,不要再说了!”虎子话没说完,一张脸青白交错的凌孟祈总算开口打断了他,然后看向陆明萱肃色沉声道:“萱姑娘的大恩大德,以后如有机会,我一定百倍千倍以报!”
也就是说,答应了陆明萱的所谓“交易”,也接受了陆明萱的好意。
陆明萱这才松了一口长气,说实话她方才还真担心凌孟祈为了所谓的脸面与尊严,一口回绝了她的交易,到时候且不说帮得到帮不到凌孟祈,又能不能提早为以后铺路了,她该上哪儿去找另一个比凌孟祈更适合帮她忙的人去?
脸上不自觉带上了一抹轻松的笑,陆明萱问凌孟祈:“凌世兄看咱们要不要签一个契约之类的?”对她来说签不签契约无所谓,但对凌孟祈来说却是签了更有保障。
凌孟祈不答反问:“对我来说,这个交易明显是无本生意,若我还要与萱姑娘签契约,我成什么人了?”
陆明萱点点头,笑道:“那就不必签了罢,横竖也不是外人。对了,我们铺子每月都是月初盘账,你的分红自然也该月初给你,我这便让人给你取去。”说罢扬声唤了小迟师傅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小迟师傅虽讶异于他们的铺子几时改成月初盘账了,但东家既有吩咐,也不好有二话,答应一声便自去了,稍后捧回两锭十两一锭的雪花银来,在陆明萱的示意下,放到了虎子手里。
虎子立时满脸的喜悦,小心翼翼的捧着那两锭银子,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少爷,我们有银子了,我们终于有银子了……终于可以不必再看那些人的脸色了……”
凌孟祈的俊脸上却疏无喜色,只是看向陆明萱道:“这是姑娘铺子十二月的利润,我是十二月中旬才进的京,这银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要。”命虎子还给小迟师傅。
被陆明萱摆手制止了,道:“那算是我预支给你这个月的,总成了罢?你若是再要与我客气,我可就没好话了!”
凌孟祈闻言,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此事便算是这么定了下来。
稍后,陆明萱又将铺子里所有的人都召齐,把自己的安排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命大家以后见了凌孟祈要如同见了她一样,末了见时辰实在不早,再耽搁下去待家去后指不定陆中显和陆明芙都已回来了,自己轻易解释不清后,方辞了众人,坐车打道回府了。
一直到陆明萱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以后,凌孟祈与虎子两个才也离开了积芳阁,却并没有径自回国公府,而是左拐右拐的,去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在那里一座废弃的小破庙里换下身上破旧的衣裳并藏好后,方取道返回国公府。
现在,主仆两个都衣冠楚楚的,看起来又恢复了之前豪门贵公子和贵公子身边体面长随的样子,任是谁见了,也不会想到仅仅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二人还一身破衣烂衫,抛头露面的在市井之上行着下九流的事,就为赚一点微薄的银子,好回去打赏下人。
“少爷,其实要我说,咱们大可不必再将那两身破衣裳藏好,就该直接扔了的。”半道上,虎子因忍不住笑嘻嘻的说道,“如今咱们有银子了,且以后每月都会有,再加上国公府的月钱,很可以度日,再不必担心没银子打赏下人,没银子与几位爷凑个份子应酬应酬什么的了,留着那衣裳岂不是白让自个儿瞧了糟心吗?”
凌孟祈闻言,英挺好看的眉头皱了一下,才冷声道:“萱姑娘怜悯我们,那是她心善,却并非应当,你做出这副理所应当坦然受之的样子,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虎子不由垮下脸来,嗫嚅道:“可是我们也不是白得萱姑娘的银子啊,我们要帮萱姑娘做事的……”
凌孟祈冷笑道:“萱姑娘又不是非我们不可,还什么事都没替她做已经先得了二十两银子的工钱,相信多的是人愿意替她做事,这样你还不觉得受之有愧吗?”
虎子不说话了,良久方喃喃道:“那少爷是什么意思,将这银子还回去,以后有机会了还出来卖艺吗?那也未免太委屈少爷了,少爷自小忍辱负重的练习武艺,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靠这武艺赚几个不入流的小钱儿的……罢了,我什么都没说,少爷怎么吩咐,我怎么做便是……”
“谁说我要将银子还回去了?”不想凌孟祈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忘了萱姑娘的大恩大德,以后要加倍尽心尽力为她办事,若将来我们有机会飞黄腾达了,更要百倍千倍的报答她才好。”
虎子不由松了一口长气:“吓我一大跳,我还以为少爷是要将银子退还给萱姑娘呢,那我们可就得继续忍受那些人的冷眼了,幸好!少爷只管放心罢,我以后一定会竭尽全力为萱姑娘办事的,她可是我们的大恩人!”
“嗯。”凌孟祈点点头,没有再说。
主仆两个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虎子忽然道:“少爷您说,萱姑娘为何要这样帮我们,就像您说的那样,她又不是非我们不可,那她为何要这么帮我们,莫不是她对少爷有什么想法儿不成?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萱姑娘如今年纪还小,已是这般漂亮,待再大上几岁,还不知道会漂亮到什么地步呢,倒真与少爷是一对儿绝配,凌陆两家又有婚约,虽说萱姑娘只是陆家的旁支,如今养在老夫人跟前儿,也比国公府的姑娘差不了什么了……”
“闭嘴!”话没说完,已被凌孟祈厉声喝断:“萱姑娘也是你能背后议论呢?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就立刻给我回临州去!”
虎子跟了凌孟祈十来年,还从未见他这般疾言厉色过,当即唬得脸色发白,什么也不敢再说。
凌孟祈见状,暗叹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大步往前走去,心里却禁不住苦笑,虎子可真是敢想,以他如今的处境,别说痴心妄想娶陆家的姑娘了,还能在定国公府待多久都是一个问题,老国公爷待他是好,可他总不能仗着这点好就在国公府待一辈子,再过几年,总要出去自立门户的,到时候他十有八九仍是一无所有,娶了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回去跟着他吃苦受穷吗?
别说国公府不会将姑娘嫁给他,——连待他最好的老国公爷都至今未提过有关婚约的一个字就是最好的明证,便是他自己也不愿意白委屈人家,即便是旁支姑娘也不愿意。
可不知怎么的,虎子那句‘倒真与少爷是一对儿绝配’却犹如生了根一般,在凌孟祈脑中挥之不去。
他禁不住就想到了方才陆明萱与他说话时那真诚的语气和眼神,他自小不被父亲和家人所待见,察言观色几乎成了本能,自然能体会到她的真诚是发自内心,而非装出来的;随即他又想到了自己初进国公府,乍见陆明萱的那一日,当时他便觉得这姑娘是国公府一众姑娘里最漂亮的一个,却没想到她不但漂亮,心地还那么好,只可惜,她不是自己能肖想,至少不想现如今的自己能肖想的……
再说陆明萱坐了马车往回赶,半道上,她有意找借口将两个跟车的婆子打发去外面跟车夫一块儿坐在车辕上后,才压低了声音向一旁今日自出了家门,她便一直没对其解释过自己行为,只让其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的丹青道:“你今日跟着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该听的不该听的也都听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意跟着我,只是跟着我吗?”
她今日是有意什么都不与丹青说,却直接将她寸步不离带在身边的,就是想看她沉不沉得住气,事实证明,丹青很能沉住气,一直都未问她一句,也没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儿,但心中看起来却自有丘壑,嘴也极紧。
这正是陆明萱想要的人,所以她才会选在这个时候问丹青愿不愿意跟着她,只是跟着她。
陆明萱说这番话时,一直没看丹青一眼,但丹青却分明觉得,自己心里想什么姑娘都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她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并不坏,跟一个聪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主子总比跟一个浑浑噩噩的强,尤其这个主子还愿意信任自己,栽培自己,大有将自己当心腹培养的架势……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了口:“奴婢愿意跟着姑娘!”
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郑重。
陆明萱就抿嘴微笑起来。
回到家中,陆中显和陆明芙还没回来,陆明萱松了一口气,敲打了一番车夫和跟车的两个婆子,说事涉国公府的公子,严令他们不得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后,才打发了他们,回了自己屋里歇息。
只是梳洗一番躺到床上后,陆明萱却怎么也睡不着,不自觉便想到了凌孟祈,想起后者生了那样一副绝世姿容,本该受尽万千宠爱才是,谁知道如今却落得这样一副境地,就好比一块上好的美玉掉入了泥淖里,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自泥淖里挣扎出来,又怎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因人度己,不由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如今瞧来虽好似是坦途一片,却只有自己才知道,那坦途下是薄冰,一个不慎那薄冰便有可能皴裂、破碎,让自己掉进彻骨的冰水里,如前世那般,再无重见天日之日,所以,她一定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谁也伤害不了她也不敢伤害她的地步,——陆明萱再一次在心里下了决心,才慢慢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天已快黑了,陆中显和陆明芙也已回来了,带回了一大堆农家自产自制的各类肉菜干货并点心等,瞧着卖相虽不怎么样,吃起来却自有一番风味,晚饭父女三人便是吃的这些东西,都是十分尽兴。
接下来两日,陆中显没有再出门,一直留在家中陪两个女儿,父女间虽不比母女间可以一起谈论衣服首饰说体己话儿之类,但对于父女三人来说,只要能静静的伴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幸福与享受。
只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父女三人都觉得才只眨眼间,已到了初五,陆老夫人事先说好使人来接陆明萱和陆明芙回国公府的日子。
该说的话昨儿夜里陆中显已与两个女儿都说了,不外乎与她们进国公府之前说的那些话一样,末了又拿了两个荷包出来给她们,说让她们留着打赏下人用。
陆明萱与陆明芙都不收,说她们的银子够用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上次陆中显给她们的银子她们本就未用完,进了国公府后每月又跟国公府的姑娘们一样有五两银子的月钱,虽不算多,要打赏个什么凑个份子什么的,却是足够了。
软硬兼施的逼陆中显将银子收起来后,姐妹二人又说起另一个她们共同关注的话题来,那就是陆中显到底什么时候才为她们娶一位新太太进门?直逼得陆中显答应她们过了元宵节后一定请媒人上门后,姐妹二人方满意的离开了正房,各自回了房间歇息。
初五来接陆明萱和陆明芙回国公府的仍是上次的胡妈妈和辛妈妈,将箱笼装了车后,陆明萱与陆明芙便上了马车,因国公府明日请客吃年酒,陆中显要过去帮忙,便骑了马与姐妹二人同行,如此一来,姐妹二人倒是不必向陆中显辞行了。
回到国公府,陆明萱与陆明芙先回房换了衣裳,然后便自陆老夫人起,去长辈平辈屋里都转了一圈,并送上小礼物,都是陆中显提前准备好的,虽不值什么,到底是一番心意。
一直到午时时分,姐妹二人方算是见完了礼,复又折回荣泰居,陆老夫人先前已说了,让二人过来用午饭。
吃完午饭,陆老夫人依例要睡中觉,陆明萱与陆明芙随着张嬷嬷服侍了一回,待陆老夫人躺下后便要离开,不想却被陆老夫人唤住,自枕头底下摸了两个荷包出来,笑眯眯的递与二人道:“这是给你们姐儿俩的压岁钱,你们其他姊妹的大年初一我已给了,就只剩下你们两个的还没给,如今总算是了了一桩事。”
陆明萱与陆明芙掂着那荷包沉甸甸的,本不想收,但陆老夫人已说了是压岁钱,“长者赐不敢辞”,便也只能道谢收下,然后离开了荣泰居。
待回到空翠阁打开一看,全是莲子米大小的金豆子,粗略估计一下,少说也有二十几两,换算成银子便是二百多两,姐妹两个一时都有些回不了神,她们本还以为陆老夫人就象征性的给点金银锞子的也就罢了,谁知道却给了这么多金豆子,她老人家这压岁钱也未免给得太大方了罢?
陆明芙因忍不住小声说道:“也不知道老夫人给其他姑娘们给的是多少?且不管老夫人给她们的是多少,咱们的都不能让她们知道才是,不然又该横生枝节了。”顿了顿,又附耳与陆明萱道,“我总觉得老夫人对咱们姐妹太好了一点,你说她老人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怎么总有一种她老人家是在养猪,等养肥了我们,便会立刻卖出去的感觉?”
陆明萱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明芙才好,只得道:“难道老夫人对我们好还不好,说明我们讨人喜欢嘛,难道非要弄得猫憎狗嫌的你才高兴?再说了,你承认自己是猪,我可不承认,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啊!”
“我们是亲姐妹,我如果是猪了你难道会不是?”陆明芙撇嘴,遂也不再多说,自回房整理箱笼去了。
伴香与伴琴见陆明芙走了,忙各捧了一堆东西,满脸堆笑凑到了陆明萱跟前儿来,一个道:“姑娘的箱笼方才奴婢们已经整理好了,倒是奴婢过年家去时,奴婢的老子娘做了一些鱼鲞和酱黄豆,让奴婢带些回来姑娘尝尝,还望姑娘别嫌弃粗陋才好。”
另一个则道:“奴婢的娘给姑娘做了几双鞋,让奴婢带回来,说若是姑娘穿着好,以后再做了来孝敬姑娘。”
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不着痕迹的将本来服侍在陆明萱身侧的丹青挤开。
陆明萱冷眼看着,也不出声制止二人,若丹青连这些小事都应付不来,她也没有栽培她的必要了。
次日是定国公府请吃年酒的日子,国公府一早便张灯结彩,自巳时起便有客人陆陆续续来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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