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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太守盛宪斜躺在床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托着简牍悠闲地读着,几个婢女低眉顺眼地给他捶背捶足,让他舒服得不时发出唔阿声。
盛宪字孝章,器量雅伟,举孝廉,本为尚书郎,后来迁官下放当了这个吴郡太守。他在家乡会稽本就有高名,到了吴郡后各地士族豪门也争相与他结交,故此在吴郡也颇得名望。只是这位太守过于热中经传,吴郡这几年虽然在教化上略有革新,其余与中原各州相差无几——山贼乱匪该乱的还是乱,小民的土地还是被豪右侵占。想不法子的盛宪日日着急,熬出了病来,几天前在外吹了吹风,结果回来后脑袋发涨,府邸竟是没再踱出半步。要不是几天来渡江南下来吴县的江北名士不可胜数,盛宪疲于应对,否则他恐怕更愿意在家睡着。
倒是前几日王易来吴县科考的消息让他兴奋了一段时间。不过随后王易便销声匿迹。
盛宪一时还觉得王易只顾例行公事,而不来拜访,实在是有失他名士的风头。
不过这日主簿顾昱带来消息,说王易还没走。
盛宪早早听说过王易,他知道能够得到许劭的赏识,王易绝对是非常人。
外头一个人影闪动,盛宪呵呵笑道:“悬明走得这样急,该不会又是那筵席的事吧?”
正是他的主薄顾昱(字悬明)急驰而入,盛宪打发走婢仆,道:“你们顾氏文风重,士族都偏向你家的,那些豪强多是些凑热闹的,说是要结交才子英豪,其实不过是搭个人脉,看看日后能否照应上的。看你这么急,应是令尊已拍板定了吧。”
顾昱拊手而谈:“盛公啊,如今江北名士云集吴郡。他们都是文采卓然的,我江东豪杰也不能失了风度啊。这场筵席,一算是为他们接风洗尘,让他们好生安居下来。再者,也须让他们瞧瞧咱们江东的门面。”
“你这话说得也是。”盛宪道,“此前我疲于待人接物,这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顾昱道:“就在今明两天里,从徐州和豫州来的避难的士族就有十几家,我叫人在渡口打听了,十日之后更多,这些人早先叫人打听过江东的地理,知道南面瘴气重,十分凶险,所以大多是要在吴县住下的,既是如此,故我顾氏总要担待起这吴地士人的职责。也盛望太守大人作主,让我家做一回东。”
盛宪笑道:“你家财力优渥,况且也是个书香门第,吴县你家可排第一。此事你父亲与我反复说过几次,我又不是不应允。”
盛宪性节俭,故府邸并无高墙深院,顾昱说话间,外头轮毂的吱呀声由远及近,连绵成线,盛宪吃了一惊,爬起来几步踱到窗前,吃惊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车舆!”
顾昱得意道:“这却是家父从坞里取来的,专为接待这些贵客。盛公,其实我家里倒有个另外的想法,便是将这筵席摆在盛公府上……”
盛宪头旋过来眯起眼盯住他:“这是令尊的意思吧?”见顾昱张口结舌,盛宪沉沉一笑,“刚才还说是你家做东,如何又弄到了我的府邸头上?悬明,你不要再跟我虚以逶迤了,你在我身边处事这么长时间,难道我还信不过你?我现在感到身体憔悴,可能再过几年就要去职了,吴郡几大豪族武断乡曲,前些时日又传出了他们在海盐杀害无辜的事,届时我一走,真不知局势会变得如何,北人正直豪爽,风俗不与江东苟同。这场筵席,或许亦是个敦化风俗的契机。所以,还是在你家办罢。”、
“听凭太守之意。”顾昱必恭必敬。
顾昱自家也是吴郡望族,他知道盛宪素来不满陆张两家。他自己也明白一个道理,江东值得称道的人才在被举孝廉,或举茂才后,往往会被派送到几百甚至上千里以外去做官,好几年才能回到故乡,而在本地做官的多是些实力雄厚的土豪子弟或外地士人。
这种情况往往导致本地势力分布不均匀,头重脚轻,上官难以掌控。长此以往,本郡的秩序就会不甚稳定。
王易倒是运气好,原本在汉朝纯是黑户一个,但他就是靠着自己打出来的煊赫战功,不仅成功博籍,成为了东汉人,更是获得了名士的称号。
这日与陆玄有了次小小的摩擦,虽然是完全占了上风,但王易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无奈,他只能叫乐进和他的工匠队加强警备,提高警惕。
却说那日街上与陆玄发生冲突不过过了一日,王易突然接到顾昱的名牒,乃是请他去顾家的坞堡,参加一场文人雅士齐聚的宴会。
而这些天来,王易在吴郡布下的局也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准备就绪。
赴宴前的这一天,预备军的年轻人们发现孙静约定陆家的几位长辈,在城外的一处茶寮里议事。
而两家的部曲都先行出发,埋伏在茶寮周围。
隐隐间,有些类似春秋战国时的诸侯会盟的意味在其中。
王易隐隐觉得这是个机会,无奈次日脱身不得。所以他只能将事情下放于徐盛乐进。同时他还叫王让等人随机应变。
“此次顾家的宴会着实重要,然而陆家的长辈却留下来要与孙静谈清楚,显然,两家的矛盾已经十分厉害了。”王易分析道,“或许,这就是我们一举摧毁他们的好机会。”
见大家心领神会,王易继续说道:“看的出来,之前几年陆氏过于嚣张跋扈,甚至要去打富春的主意。孙幼台吃了几次亏,原本就和陆氏貌合神离。后来又经历了陆玄被斩去一臂的事件,两家的关系更加生冷。这次孙静直扑吴县而来,又纠集陆氏的仇雠,显然就是打压陆氏。其实抛开这些,我们单凭一两条毒计未必能成功。但他们都将部曲调来,两方稍有不甚就有兵祸之虞。”
“干柴遇烈火那就得烧着,咱们就是做这烈火吧。”
刘馥阴骘地笑道。
只见王易将拳头猛然握紧:“此次我适时一刀插入,总也得将吴郡这宗贼纠缠的枝蔓给斩断了。”
“不过,”王易略一沉吟,“凡事都需得借官府的名头,这样才能将事做得密不透风。我希望最好有郡太守一级的人给我垫住。这样一来,被识破、被暗算的几率就小几分,而我们的大事也能做得更绝。听说本郡太守盛宪是个大儒,但不知这些豪强相斗的事他怎么看。”
董昭皱眉道:“当年在中原求学时,我曾与盛孝章有一面之缘,他谈到世间不义之事往往面红耳赤,恨不得快刀斩尽了,可为人有些迂腐,多些想法是不切实际的。现在看吴郡这副模样,想必他的拳头以前打不出几分力,长期以来,恐怕性格有些怯懦。”
“只要有心即可,他没能力,我有能力。”王易笑道,“况且水到渠成之际,他只要出来做做样子就可以了。反正我们要的是一个官府的口头保证。”
“主公,倘若要官府保证,也不必是太守这样的两千石的大官。如果先知会吴县县令秦典,那也是不错的。”董昭提议道。
王易颔首道:“唔,公仁所言甚是。不过这个秦典是何许人也?进城之后我倒没怎么听说他。”
董昭笑道:“他好像是本地人。平日里默默行事,倒是个勤勉之辈。”
“我就怕他和陆张两家有什么关联,反正先不要惊动他。”
王易又想了想,再说:
“这样吧,我即刻写一张讼文,叫人大张旗鼓地送到他那里试探试探。”
刘馥奇道:“是何讼文?”
王易笑道:“乃是这陆张两氏当日在樟树村和湾村做下的恶事。陆玄当时可是在樟树村留下几条人命的,也可以问斩了的。我这次也不告他们其他,就告他们一个武断乡曲。”
刘馥笑道:“如果秦典按住不动,明天事成之后,他也逃不了干系啊。”
“公颖知我。”王易笑起来,直叫董昭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所有的安排在第二天自然就可以见分晓。计划安排得如此周密,以至在此期间王易有的是闲暇时间。
想起次日要参加的宴会,王易不禁来了兴趣。
前些时日他没怎么在外面闲逛,都是坐在酒栈里运筹帷幄。现在精心谋划的计谋马上就要付诸实施,他反而有了闲情雅致出来好好放松放松。
吴县县城人来人往,尤其是城中的市,商贾频繁,招徕买卖声不绝于耳,市外的街坊虽然与寻常县城不同,但看得时间长了,其实再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无外乎是闾左破蔽的一堆堆贫民居住的茅草棚,闾右一叠叠富豪充作行栈的深院精宅。一边是蓝缕饥民往往,一边是私兵部曲纷纷,两相比照,只叫人能看透个世态苍凉。
还是市好啊,天南地北的商贾,江北江南的口音,在这里,只要有商品和官府的通牒,你就可以自由地出入,不管你身上是越葛锦绣还是短褐破褛。流动的市场显然是比死气沉沉的街坊更能打听到有用东西的地方。市与坊的对照在越是繁华的城市,就越是触目惊心。在乌程那样的小城,简陋的市和坊没什么不同,但到了吴县,这种差距很快表现出,这个县的主导势力是富可敌国的豪强们。闾右的豪强家兵成群,而到了市里后,王易惊讶地发现,占据大好位置的坐贾的也净是操着本地口音的豪强附属,这些在自家卑贱至极的家丁们,坐在店铺里趾高气昂,穿着主人特地发给他们用来炫耀的锦衣张牙舞爪,活似沐猴而冠。
这里的人喜欢攀比竞赛,都把自家的姓氏写在外头当作招牌,王易看到“陆”、“张”、“顾”、“周”都敬而远之,直到看到一面酒旗上书着“吾”字,王易因没见过这个姓,才好奇之下收住脚步,然后吩咐众人进驻此间酒店。
这家酒店的老板吾桐是个乌程人,店里拿手的便是熏烤的山货,王易一高兴让吾桐将特色菜一并端上。
当时在乌程因为于吉的事情没吃上,现在既然也有的吃,那就再不能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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