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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扬州府,靖江县。
滚滚人潮不住涌来,将一条官道挤得水泄不通。江南一地多是水田,此刻正值禾苗长成之时,地里已经是绿油油一片。
水乡泽国,道路本狭。就连官道,也比北方要窄上一成。
这么多人疯狂地在路上奔跑着,不断有人被挤下田去,泥水飞溅,到处都是抢天呼地的声音。
冒襄苍白着脸坐在车内,紧紧地捏着手指,外面的喧哗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马车才行出去两里路,看情形,今天是没办法离开扬州府了。
而且,这么多难民,人人都想逃过江去,就算顺利进到靖江城里,要寻得一条大船,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如果不尽快离开扬州,拖延几日,事情就麻烦了。
一种不安从心头升起,叫他五内俱乐焚,竟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忍不住将头探出车去,问侍立在车外的管家冒庭桂;“管家,夫人可好,小宛可好?”
冒庭桂额头上有一个明显的大痕,天气实在太热,走发了热,那条蜈蚣般的大伤疤变成了血红色,看起来甚是可怖。
“回公子的话,公子放心好了,咱们冒家乃是名门望族,在扬州府颇有威望。这里虽然乱,可百姓一听到是咱们冒将的车队,都不敢冒犯。况且,我已经命家丁将大夫人和如夫人的马车小心护着,出不了差迟的。”
他口中大夫人和如夫人正是冒辟疆的正妻苏元芳和小妾董小宛。
听冒管家说已经将车驾护着,冒襄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不过,看到路上没头没尾的难民队伍,和冒家的车队,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冒家乃是如皋首富,在扬州府中也算是大户。这次举家逃难,光箱笼就装了十几车,又有一百来亲戚和下人,声势倒是不小。
可人一多,却走得慢了。
他焦急地说道:“管家,这路堵成这样,咱们的车马又多,等挤到靖江,也不知道多晚,怕到时候进不了城就麻烦了。况且,这么多人,能雇到大船吗?”
冒庭桂:“大公子放心好了,就算半夜才到地头,咱们也能进得了城,就算逃难的人再说,小人也找得到船只。”
“怎么说,你快说。”
冒庭桂笑道:“大公子这几年一心扑在科举上,对于世间的事却有些不清楚了。却不知道,如今这靖江县的县尊却和大老爷和公子有旧。等到了地头,递上大公子的名刺,县尊肯定会开城门迎接,而且,我家所需船只县衙门也会准备妥帖的。”
冒襄一呆:“靖江知县是谁?”
冒庭桂笑道:“靖江知县姓周名象春,以前正好做过我们如皋的父母官。”
“啊,是他。”冒辟疆瞠目结舌:“原来是周知县,不对啊,他好多年前就已经升任淮安府同知了,怎么官儿却越当越小,到如今还做了靖江这座小县的知县?”
听大公子问起这事,冒庭桂一脸的仇恨:“还能为什么,得罪了奸佞小人呗。”
冒襄恍然大悟:“管家说的原来是孙元啊!”
冒庭桂面上的仇恨和不甘更是浓烈:“大公子说得是,不是孙元那贼子又是谁?据说孙贼和南京兵部侍郎庐凤总督马士英狼狈为奸,得了孙元的授意,这一两年以来马士英不停地挑周县尊的错的,几乎年年岁考不过。去年年底更是挑唆漕运民夫闹事,安了周大人一个激起民变的罪名,贬到靖江来做知县了。”
“原来是这样,马瑶草以前做过河漕总督,在淮安根深蒂固,这事要做些手脚也不难。周象春大人为人梗直,自然不是这等小人的对手。”冒辟疆恍然大悟。
崇祯七年凤阳事变之后,整个凤阳府、淮安府的官员都被朝廷追责,几乎换了个遍,而以前那个河漕总督也被拿下了。
漕运总督负责大运河航运安全,最为要紧,必须由得力知兵的朝廷大员领衔。所以,后来朝廷就破格起用因为登莱事变后被闲置在家的前山东巡抚朱大典。
朱大典此人能力出众,人情练达,确实是个难得的干才。可惜这人有个特点,非常贪婪。漕运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朱总督一上任之后就大捞特捞,搞得天怒民怨。干了没几年,就被言官弹劾,灰溜溜地再次回浙江老家休养去了。
如此,河漕总督一职就空缺下来。这个时间,河南和湖广贼军势头甚劲,有东犯威胁大运河这条明帝国生命线的趋势。所以,朝廷就让能力比朱大典更出色的马士英顶了上去。
马士英在任上确实干得非常出色,后来,朝廷索性又让他做了庐凤总督,做起了安徽地区的军政一把手。可以说,马士英之所以起家,乃是从做河漕总督始。
漕运是马士英的势力所在,他要在淮安做点手脚搞周象春轻而易举。
冒庭桂气愤地说道:“马侍郎也不知道得了孙贼多少银子,竟然为这样一个贼子张目,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陷害忠良?”
“银子,你也太小看他马瑶草了。”冒辟疆冷笑:“是的,马士英其实和朱大典一样贪婪成性,在河漕任上弄起银子来比朱总督还狠。在凤阳时,收起钱来也不手软。不过,他手握兵权,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拿他也没有任何法子。马士英如今能够在南京站稳脚,还不是因为他有平定永城刘超叛乱之功,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比战功更显赫的功绩?永城之战可都是他孙元替马瑶草打的,这二人已经彻底连成一气了。孙元让马士英帮其报酬,马侍郎投桃报李,会不答应吗?”
管家冒庭桂一跺脚:“难道南京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还能如何?”冒辟疆一脸的颓然,长叹一声:“国破家亡,如今只要手头有兵,就是草头王。如孙贼这种带兵的大将军,即便是朝廷也要看他三分脸。孙贼、马士英倒行逆施,正直忠贞之士也是莫可奈何。管家,咱们这次举族逃去南京,不就是为避高杰的乱军吗?”
“是啊。”冒管家也是摇头:“这朝廷的官兵比起贼军还厉害,听人说,高杰从河南逃来,所经之处,简直就是寸草不生。依小人看来,贼军就算到了咱们扬州,也最多是要钱要粮,咱们的官兵不但要钱,更是要命。难道,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了吗?”
一提到冒家这次举族南下避祸,不但冒辟疆,就连赶车的车夫,和侍侯在大车左右的仆人们都是一脸的抑郁和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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