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秋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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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也是同样的月色,也是同样的湖光,他怎料到人生将会有这样的变故?
月光下,他在船头执卷吟哦,神情专注。夏夜的小虫缭绕在他的周围,仿佛也在聆听他的妙音。
忽然,水中那轮皓月被碾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就像被砸碎的冰屑四处飞溅。却见一艘气势磅礴的大花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的小船,冷森森的巨大阴影把他罩在其中。他被吓了一跳,仰起头细细打量那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
花舫甚是宽敞,漆得金碧辉煌、晶光灿亮,兼之雕梁画壁,实在是精雅华美至极。船头雕成龙形,栩栩如生,凛凛生威,使花舫如巨龙般傲然浮在水面。船舱中传来丝竹箫管之声,悠扬高亢,在水面上得意忘形地纵横驰骋。
船头站着几个身着白色盔甲的人,衣饰兵器整齐划一,颇有气派。为首的一人站在船尾对小舟上的慕蟾宫大声呼喝道:“赶快让开!”慕蟾宫看到花舫已驶到跟前,慌忙荡桨,却已来不及。小舟随波荡漾,一头撞在花舫上,剧烈地摇晃,把慕蟾宫重重摔在甲板上。慕蟾宫腹中顿时翻江倒海,吃力地用手扶住船沿。花舫原本已逐渐减慢,这一撞竟停了下来。船头的一个白甲士兵大骂道:“畜生,你找死么?”白色盔甲闪动着寒光,更衬出他目光的阴狠。
慕蟾宫大惊,挣扎着站起身,寻思着这船上是何等的人物,怎么穿着打扮如此怪异,言行举止如此蛮横霸道。那个骂他的士兵见他一动不动,顿时怒不可遏,又喝道:“还不快走!”慕蟾宫就算脾气再好,心中也不由得涌起怒火,沉声道:“真是欺人太甚!”他弯腰捡起掉在甲板上的诗集,冷冷地逼视那个白甲士兵,决心不向这些人让步。
“怎么了?”忽而如同黄莺娇啼、紫燕弄舌般的轻柔话语声传入耳中,随即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幽香扑鼻而来,再听到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似是玉佩、珠宝的撞击声。
他转目望去,一看之下便呆若木鸡,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出现在船头!她年约十七八岁,肌肤娇嫩白皙,衣饰华贵异常。她侧着脸噘起嘴翘首昂立,悠悠闲闲地轻摇绢扇,面上荡起了笑容。那淡淡笑容竟透着诡异,分不清是微笑、嘲笑,还是冷笑。微毫之间的差异使得她的笑容变幻莫测,时而是风情万种的绝代佳人,时而又是天真无邪的清纯少女。那对清澈深邃的翦水双瞳,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也几乎不敢仰视的光彩,顾盼间波光流转,似是脉脉含情,又若羞羞答答。碧纱灯笼的柔光披洒在她身上,更使她带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色彩。
慕蟾宫禁不住心神荡漾,凝目怔视着那美貌少女。
美貌少女巧俏的唇角逸出一丝比涟漪更轻柔自然的笑意,摆出动人心弦的仙姿妙态,樱唇微启:“快走开!别弄脏了我面前的水!”慕蟾宫刚才看得眼珠子欲坠,而现在却是耳朵摇摇欲坠了。这位千娇百媚的美貌少女用刻薄的话语,割剜着他的心。那美丽绝尘的面孔上,有着一股娇蛮高傲之色,晶莹的美眸正冷冷地用轻蔑的眼神斜睨着他。
慕蟾宫怔了怔道:“小姐,我可没有得罪你,何必出口伤人?”美貌少女潇洒的轻摇绢扇,媚声道:“你赖在这里不走,还不是得罪我么?”慕蟾宫道:“分明是你的船开过来,差一点撞翻了我的船,怎么倒成了我拦住你?”美貌少女道:“什么你的船、我的船,你那个破东西怎能和我的游龙花舫相提并论?”众白甲士兵纵声哄笑,充满嘲弄的味儿。慕蟾宫顿时哭笑不得。这名女子实在是从未见过的刁蛮人物,竟把他看成低三下四的人。他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何时受过这样的欺侮。但他毕竟颇有涵养,依然不动声色。
这时一个白甲士兵扔了一锭硕大的银子到他的船上,不耐烦地说道:“劳驾阁下让开!”慕蟾宫一怔,立刻捡起扔回,道:“只要你们客气一点,我自然会让路的。”
白甲士兵们不仅纷纷震怒叫嚣。美貌少女扬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脸上却堆起天真烂漫的动人神态,上上下下的打量慕蟾宫,似要把他看通看透,然后对身旁的一位白衣女子笑道:“白姐姐,你听到没有?这个人不要银子要客气!真是有意思!”
慕蟾宫这才注意到站在美貌少女身边的那位温雅婉约的白衣女子。
远远望去,白衣女子纤长的身影矜持地凝立在风中,素雅洁净的雪白衣裙在柔和的空气里如笼淡淡轻烟,秀发间点缀的羽绒轻轻随风飘动,那如梨花般轻灵迎风而立的身躯竟似要化羽而去!
她悄悄将目光移向慕蟾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慕蟾宫。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像是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而又已经残破的珍宝。慕蟾宫顿时心中怦怦乱跳,仿佛是他弄坏了那个珍宝,不知如何是好。
慕蟾宫再仔细看那白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虽然一双妙目澄如秋水、乌如点漆,闪着凄迷动人的光彩,肌肤却是枯黄粗糙。即便五官姣好,站在美貌少女身旁也显然算不得美人了。
她柔声对美貌少女说道:“小姐,您出来游玩,本该尽兴。何必与此人计较,扫了兴致?”她虽是下人的口气,却无下人的姿态。语音悦耳非常,动人心弦。
美貌少女沉下脸,不理会白衣女子,忽然兴致阑珊地转动一双黑溜溜的美眸,挥了挥手中的绢扇,对慕蟾宫说道:“你看我这扇子算不算一件宝物?”那绢扇的扇柄和边缘皆为白玉制成,扇面用的是上等丝缎,绣着一枝带着几朵紫色小花的花枝,绣工甚是精致,扇柄上缀着一块温润纯净的碧绿色玛瑙。玛瑙反映着月光,闪闪生辉。
慕蟾宫茫然不解,脱口道:“是。”美貌少女道:“你只要在我面前跪下,我就把扇子送给你。”慕蟾宫一惊,立即醒悟美貌少女在试探自己究竟贪不贪财。他向来自命清高,不禁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但仍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火,说道:“姑娘为何辱我?”美貌少女道:“我如何辱你了?向我下跪就辱没了你么?多少人争还争不到呢。再说我又没说向哪儿跪,也没说不能向这位白姐姐跪。”说罢格格一笑。慕蟾宫和白衣女子听了俱是又惊又羞。
美貌少女得意自己占了上风,便微笑道:“算了,看你这么寒酸可怜的模样,我就送给你罢!”话声未落,已把扇抛给慕蟾宫,那神情就像把一根骨头抛给趴在地上摇尾乞食的狗。
慕蟾宫愈发恼怒,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住玉扇扔还回去,道:“我不要!”扇啪地落在船甲板上。美貌少女微显愠色,一字一字缓缓道:“白姐姐,把扇子扔到湖里去!”那位白衣女子拾起玉扇,轻轻一挥。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便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入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中,慢慢沉入深不可测的湖底。美貌少女斜睨了慕蟾宫一眼,冷笑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只能扔掉,不能还回来!”
慕蟾宫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小姐视金钱如粪土,也不知是何贵胄千金?她这样刁难我,要如何才肯罢休?”不禁微微皱眉。
美貌少女看着他笑道:“瞧你这副神气,是后悔了罢?”慕蟾宫道:“不。我只是在感叹,明珠美玉,陷于污泥。”美貌少女道:“你这是责备我不懂珍惜财物了?”白衣女子插话道:“小姐超凡出尘,自然不会把金银珠宝之类的俗物放在心上,岂能跟凡夫俗子相提并论。”美貌少女娇笑道:“白姐姐说得也是。这位仁兄,我看你瘦骨嶙峋的,也不知是不是吃得不饱,却连我的玉扇也不要。唉,你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呢?”慕蟾宫道:“我没有什么宝贝。”美貌少女道:“那你手中紧紧握着不肯松开的是什么玩意儿?”慕蟾宫道:“只是一本诗集。”美貌少女道:“我看你爱不释手的模样,怕是把那诗集看作宝贝罢?”慕蟾宫道:“这么说也无不可。只要自己喜欢的东西,价值千金也好,一文不值也好,都是自己的宝贝。”白衣女子道:“小姐,这人是个书呆子,别理他了罢。”
慕蟾宫见那白衣女子处处相护,不禁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白衣女子对他回报以温柔一笑。
此时慕蟾宫早把英勇气概抛到一边,完全气馁,只想让步。美貌少女的胡搅蛮缠比从人们的霸道无礼还要可怕得多。慕蟾宫真希望她能听白衣女子一句,把自己当成书呆子也好,什么都好,总之放过他就好。再怎么美丽的女子,把他当作污浊物、取乐对象,也不可能使他感到荣幸。他此刻只觉得那美艳绝伦的小姐面目可憎,而相貌平平的白衣女子却显得楚楚动人、妩媚风雅。
美貌少女仍是不理会白衣女子的话,对慕蟾宫笑道:“你的话虽有几分强词夺理,但也说得过去。想必你这样斯斯文文的大诗人一定会吟诗作赋喽?如此月白风清之夜,你有幸遇见在下,是否该赋一首风花雪夜的雅诗歌颂在下的花容月貌?”这小姐咬文嚼字,一番话说得是理直气壮,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般。慕蟾宫一怔,带着一丝嘲弄的神情看了美貌少女一眼,默不作声。美貌少女不禁有些恼怒,喝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白衣女子赶忙道:“他也许认为小姐的美貌笔墨无法描绘,所以不知如何作答。”美貌少女点头一笑,道:“嗯,说得好。这个书呆子可真不如白姐姐会说话,量他也作不出什么好诗。他既不要我的宝物,不如就送他这个罢!”她不知从哪儿抓起一把精光闪耀的利器,向慕蟾宫的船上射去。
利器如闪电一般迅捷无伦,立时穿透了慕蟾宫的船,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白花花的浪涛从射穿的小孔中飘飘摇摇地喷射出来,有如喷泉般扶摇直上,很快就漫透了慕蟾宫的船。船渐渐下沉,人也随着帆桅往下倒去,眨眼间已被浸至腰部。慕蟾宫不禁惊恐交集,不知所措地抓住船沿,慌乱不安。美貌少女看到这情景,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白衣女子却是焦急万分,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美貌少女,道:“小姐,他是无心之过,饶了他罢!”此时慕蟾宫已是心神激荡,大叫道:“你要杀了我么?”美貌少女轻轻松松地抿嘴一笑,道:“你不会游水么!笨蛋!我可要开船了!”然后示意手下开船。慕蟾宫本会凫水,但一时紧张,还未反应过来。这时花舫已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把他撞飞!
风声骤响,一道娇小的白影倏地掠身而至,轻盈如燕子般飞向他,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向一边。一刹那间,慕蟾宫腾身掠起,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等慕蟾宫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中握着一只柔滑白腻的小手,一双如清晨甘露般明澈透亮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惊呼道:“姑娘!你……”
船头处登时溅起水柱浪花,在月光下形成一团团白色的花环,水滴似珍珠断链般从白姑娘的头发和脸上流下。慕蟾宫怔怔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美貌少女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格格娇笑,一副娇痴顽皮的可人神态,说道:“白姐姐,原来他是你的如意郎君呀!怎么不早告诉我?失敬,失敬!”
白衣女子凝视着慕蟾宫,低声道:“公子,求求你!向小姐倒个歉罢!我今日为你得罪了她,你若不道歉,我可死定了。”她的温言软语,有如一道暖流从慕蟾宫心底缓缓流过。她那清亮的双眸变得迷蒙,满溢着幽怨悲凉,一副不胜惊吓的娇弱神态。慕蟾宫看这姑娘脸色温和,泪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情,一生之中,何时曾经历过?他顿时热血上涌,充盈胸中,此时就算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万死不辞的,何况只是倒歉?
他拉住白衣女子的手,借着船板的浮力靠住已撞翻了的小船,仰首对美貌少女说道:“小姐,今日多有得罪,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小人。”
奇怪!被撞翻了船,差点被撞飞的人居然向撞他的人道歉!
美貌少女泰然受之,还泛起一个顽皮的笑容道:“嗯,我就不打搅了。你们这对患难鸳鸯就在水里风liu快活罢!哈哈!”她从容雅逸地吩咐随从把船开走。不久,花舫渐渐隐入烟雾之中。
慕蟾宫长长的舒了口气,目送那位难缠的美貌少女远去,心里比送走了瘟神还要快活,简直想要烧香拜佛,祈祷今后再也别见到那位少女了。他自然想不到,一年之后,他又在同一处地方遇到那位少女。
最让慕蟾宫难忘的,还是当时他兴冲冲地转头看白姑娘的那一幕。他吓了一跳,愕然发现白姑娘的脸上竟布满了一道道黄色的水迹。白姑娘看到他惊讶的神情,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微笑着低头用湖水洗干净脸。待她抬起头来,慕蟾宫陡然眼前一亮,只见眼前这位女子肌肤莹润,秀丽绝俗,其姿容不亚于刚才那位美貌少女。原来白姑娘的脸上涂满了油彩,被水一泡,很快就溶化了,露出欺霜赛雪的肤色来。此刻她满头满脸都是水,一粒粒水珠缓缓滴落,带着一丝羞涩的神情,向慕蟾宫盈盈浅笑,正有如一枝饱含露珠的水仙花。慕蟾宫也腼腆报之一笑,心中早已是魂荡神摇……
姓白的姑娘名叫白秋练,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也就是让他在此苦苦等候、魂牵梦萦的人儿。
令慕蟾宫困惑不已的是,那位不知名的少女美得超乎想象,达到非人间能有的境界,而且透着某种神秘的气息,还有她那掌握生杀予夺大权般的狂傲姿态,更使人难以相信她是位名门闺秀。她究竟是什么人?白秋练没告诉他。慕蟾宫觉得事不关己,也未多问。
但如今那少女就在眼前,一切悬念眼看就能解开,却又令人望而却步。慕蟾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了少女一眼,心下忐忑不安。
只听少女对着老者娇叱道:“喂,你在干什么?”老者淡然道:“你这小丫头……”少女立即叱道:“你叫我什么?”她对老者怒目相向、声色俱厉,倒似她是老者的长辈一般。老者道:“你趁我不在,竟拿走我的如意杖!还问我干什么?”少女脸上浮起了笑容,道:“是你自己没保管好,怨不得我。哎,你怎么就收回去了,我还没玩够呢。”老者道:“你还想要?”语气有些难以置信。少女道:“那想一想都不行呀?你也太小气了。哪像个得道高人的样子?快给我嘛,这有张『松鹤图』,仙鹤画得很绝,我要变出来,然后就还给你。”老者道:“凡人画的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何必变出来?”
慕蟾宫一直听得稀里糊涂,此时心头一震,暗中惊呼:“我不是做梦。他们并不是凡人!”
少女撒娇道:“我就是要变嘛!”娇滴滴的声音婉转动人。老者却像没听到似的,冷冷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厮混,叫那些服侍你的人担心得六神无主,然后一声不响地回去。这又何必?”少女笑道:“你管得着么?看来你倒挺关心那些人的。我一天到晚让人跟着,烦都烦透了。不如让他们跟着你好了。也算各得其所。他们爱担心就担心呗,又不是我叫他们担心。我早说过我的功夫好得很,他们只管放一万个心。只要你这种老前辈不厚颜无耻欺负小辈,我有什么危险?”老者扳起脸道:“你再胡闹下去,我可要告诉你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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