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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誉轻轻撩开了烛渊耳边的发丝,就着昏黄的豆油灯光,看清了他脖子后疤痕。
如巴掌宽的疤痕,如蜈蚣一般狰狞的形状,且红且白,虽然只在烛渊的脖颈后露出一截,却能想象得到这样粗大的疤痕延伸满他整个背部,若非狠烈的一刀,绝不会在人身上留得下这么狰狞的疤痕,那么当初这样的一刀,足以令人毙命,而他,是以怎样的坚韧和底气来承受,活下来的?
他不是圣山人人尊拜敬仰的大祭司吗?怎么会受过这么重的伤?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看这疤痕的年月,当不低于二十年。
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到底有多少?
“阿妹瞧够了么?”龙誉还在失神间,烛渊的声音蓦地响起,惊得她连忙放下他的头发,一时间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也不知当说什么才好。
烛渊依旧斜倚在椅子上,只是微睁着眼,不愠不怒地看了龙誉一眼,复又闭上眼,“阿妹想是也累了,到床上歇着去吧。”
龙誉又看了烛渊许久,才道:“你今晚就睡这儿?”
“怎么?阿妹是想撵我走么?”烛渊的语气里有些困倦,也懒得睁开眼,“难道阿妹不怕我走了你的伤口又开始蹦血,你身体里的燥热又跑出来烦你?”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龙誉今夜是难得好性子,不狂不怒,因为今儿白日里烛渊把她照顾了一遭,她觉得她的确不应该给这个白面小男人摆脸色乱吐话,“我只是想说,阿哥这样睡在这儿,不合阿哥的身份。”
要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他们的祭司大人守在这儿一夜,还不能睡床只能睡椅子上,她不被那些石雕般的教徒揍死才怪。
谁料烛渊倒是轻轻一笑,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无所谓道:“我还没担心这有何不妥,阿妹倒替我的身份操心起来了。”
龙誉沉默。
“阿哥说过的,阿哥喜欢好孩子,阿妹听话,去睡吧。”
烛渊说完话,发现龙誉还是站在他身边不动,他也懒得管她了,又闭上了眼,却在他刚刚闭眼时,只听得凳子被拖动的声音,睁开眼,原来是龙誉拖了张凳子到了他身旁,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烛渊斜眸瞧她,一时间竟不知龙誉是要做什么。
“阿妹这是做什么呢?”烛渊用手指按了按眉心,这个小家伙的心思总是变换得太快,快得他都无从捉捕,性子也变得快,真是在磨练他的耐心。
“时辰还早,睡不着,找你说会儿话。”龙誉毫不扭捏,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他俩从来没有过不和,关系很好一般。
烛渊听到龙誉的话,忍不住轻笑出声,“阿妹倒是有趣,前一刻不是还讨厌我讨厌得紧么?怎么这一刻又想着要找我闲谈?”
“我想着我这伤应该过不了几日就好透了,届时我就要走了,虽然是讨厌你,但是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聊聊总归没什么坏处。”龙誉说得认真,却听得烛渊有些想笑。
果然有趣的小家伙的想法都是有趣的,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小家伙,这些日子倒也有些习惯这个小家伙的存在,且莫说眠蛊这个原因,但就是她这么有趣这个原因,天涯海角,他都会将她找回来,她这一世人,早已注定逃不出他的掌控。
“然后呢?阿妹想说什么?”烛渊似乎也来了兴致,浅笑看着龙誉,“不过难得阿妹有兴致要与我聊聊,我当然不能拂阿妹的妹子不是?”
“那是当然。”龙誉自信地点了点头,活脱脱一个给她一块垫脚石,她就能蹬到天上去的人。
烛渊但笑不语,他还从没待谁这么耐心过,若是被曳苍瞧见,定又会叨叨个没完。
有趣的东西,当然是要慢慢玩才会有兴致,若是一会儿就玩透了,日后玩什么呢?
“既然如此,咱们就到屋外去吧,我瞧了今儿月亮顶好,毛茸茸的草地,很适合闲聊,也很适合品茶。”龙誉突然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一副高兴的模样,看看屋外,又看看烛渊,“好阿哥,你顺便让你那些教徒煮点甜茶来,怎么样怎么样?”
“可以。”烛渊微微点头,迁就着龙誉。
“那咱们就快出去吧!”龙誉兴奋得就要去拉烛渊的胳膊,想要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而后自己往屋外蹦跶去了,还不忘回头冲烛渊叫一句,“好阿哥,你也快些出来。”
龙誉之所以这么兴奋,完全是因为她自从来了圣山之后就觉得憋闷,没几个人与她说话,沙耶娜偶尔会去瞧瞧她,与她说上几句便很快离开,完全不顶事,她想要的是有个人能与她胡天胡地地聊,就像她与小哥哥那样,就像她在树顶村落时与村里巫姑阿姐那样,那样才开心。
而她只所以敢扯烛渊来与她瞎聊,完全是因为今儿她瞧出烛渊对她的温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理她便理,不理也罢,加之确实如她方才所说,好歹认识一场,虽然不喜欢,但是要离开了,能一起坐下好好聊一聊也是顶好的一件事。
烛渊看着龙誉快乐的背影,豆油灯火在他眼里跳跃,真是个不藏心思的小家伙,他的命竟然就系在她的身上,也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龙誉蹦出去后又蹦了回来,拿了一张小竹几,又蹦了出去,烛渊透过半撑的窗户看到龙誉往离毒谷谷口跑去,知道她定是去叫教徒替他煮茶去了,便由着她了。
烛渊拿开遮在自己身上的薄被,也往屋外走了去,抬头看了一眼墨色苍穹,只见银盘似的圆月悬挂其中,繁星闪烁,夜风清凉,的确如龙誉所说,今夜月色好得很,非常适合月下闲聊小酌。
烛渊走得不疾不徐,龙誉早已从毒谷谷口折返回到吊脚楼前的空地,见烛渊还在慢悠悠地下竹梯,不由叫道:“好阿哥,你腿又没瘸,倒是快下来啊。”
平日里看他每一个动作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没想到走路都不比三岁孩童快,龙誉撇了撇嘴,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将腿并拢直放,及膝的百褶裙便如花儿一般开在草地上。
“阿妹急什么,我这不是下来了么?”烛渊走到龙誉身侧,看着她的动作,不由勾起嘴角,“我还以为阿妹已经可以成为活脱脱的男人了,没想到还会摆些女儿家的动作。”
烛渊边说边在龙誉身旁盘腿坐下,两人间隔着龙誉方才搬出的小竹几,龙誉将它搁在这儿,当是准备着待会放茶水用。
“就算是真正的男人,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露出女儿态,更何况说我这身体还是正儿八经的女儿家身体。”龙誉无视烛渊的讽刺,轻哼了一声。
“阿妹说得挺有道理。”烛渊不置可否,将手搁在身旁的小竹几上,未看龙誉,只是抬头看着夜空,“阿妹把我扯到这儿来,想要与我聊什么?”
“那阿哥想聊什么?”龙誉也将手搭在了竹几上,收回放直的腿,盘到一起,眼珠子转了转,连忙补充道,“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啊,今夜这情况是排除在咱俩平日相处之外的特殊情况,不管待会说到什么不该说的,先说好,你可不能一怒之下就动手。”
要是打起来,她可不是对手,这个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阿妹,这话我觉得你应该对你自己说,似乎暴躁狂跳的人都是阿妹吧?”烛渊眼眸微眯,侧过头看了龙誉一眼,轻轻一笑。
月光下,烛渊的浅笑被银色的月光点缀着,两个浅浅的小梨涡似盈满了清澈透亮的酒,极是可爱动人,如此的烛渊没有一丝阴冷与戾气,倒像一株开在夜里的白色花儿,干净,漂亮。
龙誉看得有瞬间的分神,在烛渊注意到自己失神前忙眨了眨眼,拍拍自己的脑袋挥散方才的失神,继而嘿嘿一笑,“阿哥放心,我知道我脾气性子都易躁,我会注意的,坚决不会在你冷下脸前发火。”
她说得清楚,烛渊既不能发怒,连摆脸色也不行,她对他的疑问太多了,可不想说到一半就要开打,打完再继续,太累先且不说,问题是她还打不过,面子这种事情,偶尔还是需要的。
“阿妹的小心思算得真是好。”烛渊听明白了龙誉的话,也明白她心底想什么,淡淡一声,将手臂支了起来,撑住了额头,“就如阿妹所说,阿妹过几日就要走了,心里有什么疑惑,想问什么便问吧。”
龙誉一怔,显然没有料到烛渊这么“大方”,却还是试探似的挤了挤眼,“好阿哥,这可是你说的,待会不管我说什么问什么,你都不能大动干戈,我这小命还是要留着带阿娘走的,当然触及你底线的你都可以沉默,还有,你也可以问我的。”
烛渊轻轻嗯了一声,伸出食指按了按眉心,有些无奈,小家伙年龄太小就是麻烦,还是个心思这么纯粹的小家伙,他的性命还真是危险。
龙誉捏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微微伸了伸脖子,折了个适中的问题,看着烛渊试探性地问道:“好阿哥,你和我阿娘是旧识?”
烛渊轻轻点了点头,龙誉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个白痴问题,接着问道:“那阿哥与我阿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从没听阿娘提起过?”
“二十年前,阿妹你在哪儿呢?又怎么会知道呢?”烛渊支手撑着额,不看龙誉,眼睑微垂,淡淡答道。
“那……阿哥你到底几岁?”真是二十年前他与阿娘就相识了的,“那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让阿娘这么怕你?”
“看来阿妹还在担忧我是人还是妖这个问题,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我选择沉默,阿妹不是很快就又能见着你阿娘了么,何不届时问你阿娘呢?至于你阿娘为何怕我这个问题,圣山之上,只怕没人不怕我,当然,除了阿妹之外。”烛渊耐心地慢慢回答龙誉的问题,说着拿开了支着额头的手,侧过头看着龙誉,嘴角含笑,“至于我的年龄问题,阿妹看着我像几岁?”
烛渊将手挡到了竹几之后,因为他十指上的银指环在嗡嗡而动,使得他双手慢慢紧握,他的身体里,不由自主地窜起一股蜇人的寒流。
“二十。”龙誉盯着烛渊的脸认真看了片刻,认真道,“可是我知道你不止。”
“是的,我不止二十,不过我倒是想我真是二十,和阿妹一般的年纪。”若是他真是二十,或许他就不用经历当年的那些事情,那么他的生命便不会是这样,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假若,“我也倒是想忘了我究竟活了多少年,年龄几何,可是我却清楚地记得。”
烛渊看着龙誉清泠得仿佛月华一般的眼眸,笑得如夜里的凉风,“我比阿妹,多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那是暗无天日如堕深渊般的十七年,无尽的折磨,十七年,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阳光,连怨恨都无处宣泄。
可是十七年后,他踩着那自认为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人的尸骨活了下来,怀揣着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恨意,站在了阳光之下,他誓要那些给了他这生不如死十七年的人,生不如死。
然而他才从那十七年走出来,竟又坠入了任何人都无法将他救赎的二十年,若说不恨,那都是假的。
“你身上的伤……都是那时候留下的?”龙誉已不惊讶他的年龄,三十七,她想到过,更老一些她都想到过,不过龙誉这话一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她看见了烛渊的眼神在慢慢变冷,变得黯淡,连忙道,“这个问题,阿哥还是保持沉默吧,我不问了,换阿哥来问我吧!”
龙誉嗅到了蕴藏在深夜之下的危险气息,只要稍稍触碰,便会尸横遍野般的危险气息,这小男人出尔反尔啊,说好了不能发怒的。
“阿妹怕什么呢,我不是出尔反尔之人,放心。”烛渊用力松开自己拢紧的双手,摩挲着手指上的银指环,声音很凉,“我身上的伤阿妹是见过的,阿妹想问的,又是哪一处伤?”
龙誉忙摆手,很有立场地坚持道:“我不问这个问题了,我要换个问题。”
她总觉得这个问题要继续下去,她性命堪忧。
“可以。”烛渊压制着心里的四处流窜的恨意,十七年早已过去,但是他身上的陈年旧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没有尽头也无法终结的长久折磨,他不想去想,也不愿再去想,却如何都抛却不了,如今被龙誉这么一问,就像是有人将他身上的陈年旧伤用力剖开,再撒上盐,蛰得他压制在心底的恨意尽数涌了出来。
“那阿哥为什么偏要找上我?苗疆姑娘何其多。”龙誉将满腹的疑问翻翻找找,最后确定这个是最合适的,便挑了出来。
“阿妹说得没错,苗疆姑娘何其多。”烛渊脸上很快又挂上了他平日里的淡笑,眼里面上哪里还寻得着方才的凉意与危险,手肘抵着小竹几,往龙誉凑近一分,“可是阿妹只有一个,不是么?”
“阿哥既然不愿意说,便保持沉默好了。”龙誉撇了撇嘴,觉得口有些渴了,不由得往前伸长了脖子看甜茶来了没有,幸好不负她这伸脖一望,她远远瞧见了有教徒提了陶壶端了陶碗走过来,龙誉看到烛渊还将手臂搭在小几上,不由伸手去推他的手臂,“阿哥阿哥,手拿开,烫死你。”
烛渊眼眸陡然一眯,浅笑,拿开了手臂。
教徒将两只陶碗分别摆到烛渊和龙誉面前,提着盛着滚烫茶汁的陶壶就要将陶碗里倒,却被龙誉接过,只听得她感谢地笑道:“谢谢小哥,我自己来就好。”
烛渊默不作声,教徒将滚烫的陶壶小心地交到龙誉手上,向烛渊深深一躬身,转身退下了。
龙誉跪坐着提着陶壶,小心地将滚烫的茶水往陶碗里倒,一边倒一边碎声道:“本来想喝酒的,但是想着喝酒对我这伤口不好,我还想留着我这条小命,所以就委屈阿哥和我一起喝甜茶代酒吧。”
“阿妹,我对你这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倒很有兴趣。”烛渊垂眸看着那红褐色的盈亮茶水从壶嘴里露出,在陶碗里注满,易怒易躁先且不说,心思变换得快也不说,心里对周遭人没存多少心思也可不论,但是这前一刻对对方还是剑拔弩张,这一刻就能和对方坐在一起品茶,这样的小家伙,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
“我?我很奇怪吗?”龙誉将两只陶碗都注满了茶汁,将陶壶搁在了小几上,将臀部压到了脚跟上,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烛渊,“怎么养成的?不就是这样过日子过出来的吗,难道你不是?”
说完了又补充一句,“这茶还烫着呢,阿哥要是不怕烫死自己,就可以先喝。”
“我可没有忘记在雾踪里,阿妹狠狠咬着我的咽喉想要将我咬死的情形,阿妹敢说心里不是一直厌恶我甚至想要杀了我么?”烛渊迎着龙誉的眼神,“那么阿妹是怎么做到一瞬之间将对我的所有怨怒抛至脑后,这么若无其事地与我坐在月下谈天小酌?”
“这有何难,看开一点不就得了?你没杀我,也没杀我阿娘,我何必恨你?还给我机会离开,不如当做什么过节也没有发生过,让自己过得愉快些,不对?”夜风吹着茶汁冒出的热气拂到龙誉面上,很是湿润,“但是倘若你伤了我的阿娘,就算是我目前不敌你,但是我也会与你为敌,不惜一切。”
“是么?”烛渊笑得深沉,“阿妹之所以能这般想得开,是因为阿妹从来没有背负过,你阿娘真是疼极爱极了你,将你这二十年活得这般没有忧虑,更没有什么心思。”
“难道你阿娘不疼你爱你?”龙誉反问,眸光也有些沉,“不过也的确如你所说,没遇到你之前我确实过得很自在欢乐,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烦恼,唯一让我恨的,只有视我们苗疆如蝼蚁一般的中原人。”
烛渊沉默,他的阿娘?呵……
烛渊良久的沉默让龙誉意识到她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可她问的有错?谁的阿娘不爱自己的孩子呢?还是说,他没有阿娘?那她岂不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了?
龙誉觉得这沉默有些压抑,挠了挠头,又开口道:“阿哥,既然我的身子会因为你在身边而得以好转,那前几日我的身体极度难受时,阿哥的身子是不是也会难受?”
“阿妹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问?”烛渊的声音有些冷,这个浅脑子小家伙,可真是知道怎么剖他的旧伤口。
“为什么会这样?”龙誉突然嘴有些颤抖,看着烛渊,眼神由探究慢慢转为深沉,再转为不可置信,最后激动得站了起来,看着烛渊,脸控制不住地发白,最后喷出了一句逆天的总结,“该不会你和我是兄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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