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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深被押解回京的时候正值仲春,塞北的寒风追随着他的囚车一路颠簸,却又先他一步闯入繁华依旧的京城。

山间刚落了一场大雨,骏马拖着囚车疾驰飞奔,飞溅的泥点溅了李云深一身,他被晃的七荤八素。囚车骤停的那一刹那,他险些就将头天晚上喝的稀粥吐了出来。

胃里冒出的酸水直冲喉间,李云深咬紧牙关抬起了头。

四周寂静无声,昔日商贩络绎不绝的城门处安静的诡异。李云深的视线从脚下一寸寸抬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椅子,金丝楠木镂雕,规制依自皇家,可见来人身份之高贵,圣眷之优渥。

然后是深紫近墨的衣摆,其上流云刺绣栩栩如生,三四月的天气已算不得冷了,这人膝上却依旧铺着一层厚厚的毛绒毯子,似乎不良于行。

——不良于行。

只这四字他便已经知道了这人是谁。李云霁夺嫡的左膀右臂,如今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左相大人,也是当今陛下李云霁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谢青吾。

李云深犹自思量着,对面那人却已率先开了口,声音冷冷清清似是山间雾霭,却自有一股堪不破的复杂之意。

“王爷,别来无恙。”他说。

李云深喉咙微动,努力把尚在翻腾的酸水咽下,傲然仰起头,明明想要嘲讽一句:你看老子这像是无恙?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别来无恙。”

清晨的阳光还有些微的刺眼,李云深抬头刚好撞进谢青吾眼里,那是一双极深极静的眼睛,像是边关干冷的长夜藏着皑皑深雪,唯一不同的这人眼里还蕴着三分料峭春寒下少见的绮丽春色。

这人无疑是美的,美的叫人惊艳,像一条色彩斑斓的剧毒的蛇,明明拥有着世间罕见的殊色却又并不显得女气,脊背挺直,高傲一如寒冬腊月里孤芳自赏的寒梅。

——完全不能想象这人是如何能够雌伏于旁人身下的。

男子汉的气节了?

李云霁迟早得栽在这人手上,喜好男风断子绝孙啊!

李云深面色沉凝如水,心似却早已经跑的没边了。

“仲春天气乍暖还寒,王爷千金贵体,穿的未免单薄了些。”

谢青吾招了招手,立即有兵士打开囚车,一名小厮捧着一件绛紫云纹披风给李云深披上系好。

宽大的披风遮住了李云深挺拔身躯上密集的伤痕,保住了他身为皇族的最后一丝体面。

自古成王败寇,结局凄惨的又何止他一人?李云深沉默片刻,满含心酸地朝谢青吾抬了抬下巴,算是谢过。

但事实上李云深内心泪流成河,这绛紫披风一看就是谢青吾贴身之物,现在披在他身上招摇过市,他已经听见了李云霁怒摔折子的声音了。

绝对会被那个善妒多疑的混蛋剁成渣渣喂狗!

——死无全尸。

其实这个结局早有预料,谁让他当年娶过谢青吾,谁让他不识璞玉任由旁人磋磨了谢青吾整整十年!

碎尸万段都不为过,谁让他当年作死醉酒取了谢青吾的清白,让李云霁苦等了整整十年了?

大周上下没有一个不相信李云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最恶男风,直的那是堪比金銮殿前御匠用尺子一寸一寸量过的梁柱,整个大周只有李云霁这厮一个人非说他是弯的,但这人很就是九五之尊,天底下唯一一个能砍了他脑袋的人。

春风卷起绛紫披风一角,沿途路人纷纷驻足观望,看看李云深又看看谢青吾,满脸恍然大悟然后交头接耳。

李云深只觉满心无语。

老子的一世英名!你妹的披风!你妹的情深义重!眼睛瞎了吗?老子坐囚车,这人押囚车,不离不弃个毛线啊!

李云深抬头望天,在头顶细碎的阳光里恍惚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屠刀悬在头顶。

倒也好,这样乱传下去李云霁应该会给自己一个痛快,越快越好的那种。

终于不用担心凌迟炮烙五马分尸了,李云深舒了一口气,垂眼看向囚车一侧的谢青吾,笑了一笑。

感激,这回是真心实意。

谢青吾看着那人朝他笑了一下,他被人推着木椅前进,也许是角度的缘故,他似乎看见那人眼里闪过了一丝光,硬朗的五官少见的柔和下来,那是这人生平第一次对自己露出和缓的颜色。

谢青吾悄然握紧扶手,一口气在胸口横冲直撞,他说不清那个什么感觉,明明苦涩至极,却又从最深处生出一丝希翼。

他适时垂眸,敛下眸中所有情绪。

当天夜里下起大雨,雨水在天牢积成水洼,李云深裹紧披风,全身的骨头和伤口都在潮湿的雨水里叫嚣着疼痛。他疼的神智都有些模糊了,隐约中似乎看见了谢青吾。

那人穿着一身墨青深衣,扶着椅背有些踉跄地朝他走过来,用软厚的毛绒毯子裹住他缩在天牢一角的身躯,反手拢紧毯子的动作像极一个拥抱。

“云深。”

他似乎听见谢青吾唤他的名字,声音低微犹如叹息。

——不由打了个哆嗦,那语气温柔至极却又憎恨至极,复杂难辨,听的让人脊背发寒。

李云深一个激灵转醒过来,骤然睁眼却只见一角明黄衣袍,张牙舞爪的金龙从袍角蜿蜒而上,重重叠叠的云纹刺绣堆砌出一股凛然高华。

“皇兄。”李云霁的声音低沉的厉害。

李云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湿冷的墙上,混沌的神智在看见这个人的瞬间清醒,然后立即讥讽道:“四弟终于有时间来看我了?”

李云霁点点头,伸手掸了掸龙袍上沾上的草屑:“来送皇兄上路。”

“上路?”李云深哑然失笑,“我好歹是皇族宗室,三堂会审还没开始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手中十万赤甲军都被你逼往北疆全军覆没,你还在忌惮什么?”

“我想皇兄一世英雄,大概也想走的痛快些,就不必再受那些折辱了吧?”

李云深哂笑一声,懒懒支起半个身子:“断头饭了?”

如果不是担心避免夜长梦多又顾及谢青吾,他真恨不得给这人十八般酷刑全上一遍,看看他是不是还敢这般嚣张。

“断头饭不曾准备,委屈皇兄了。”李云霁招了招手立即有内监捧了一壶酒跪下,双手将酒樽高举过头顶,颤声道:“恭请王爷上路。”

内监声音尖利,催魂一般的在耳边响起。

李云深直接拎起酒壶仰头猛灌。

烈酒入喉,辛辣窜上心头,仿佛过往三十余年刀光剑影恩怨爱恨都沉入了这一壶鸠酒里。

这一生还真挺像个笑话,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结果却被所保的国与外敌联手坑杀了十万将士,他掏心掏肺将之当成亲弟弟送上帝位的人大权在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抢了他名义上的正妻对他赶尽杀绝。

一腔激愤涌上心头,李云深学了数十年的宫规礼仪瞬间喂狗。

末了将酒壶摔的粉碎,珠玉飞溅。反正已经死定了,李云深干脆也不端学着了操起一口边关学的粗话就破口大骂。

“我特么当初怎么那么眼瞎认了你这么个混账弟弟?狗娘养的东西!不识好歹忘恩负义!活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李云深还准备再骂,但先一步喷出口的却是一口鲜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疼起来,连呼吸都开始变得仓促。

李云霁的脸色原本已经乌云压顶黑的不能再黑,此刻看见李云深喷出一口血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牵起嘴角,像是终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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