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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里,娜仁意外小发了一笔,也没多惊喜,让琼枝收了,与那小宫女几百钱,温声笑道:“天儿这样冷,让你出去也难为你了,下去烤烤火歇一会儿吧。”那宫女脸颊红红地应着,双手捧着钱退下了。
竹笑在娜仁身旁侍奉茶水,见此情此景,竟然翘了翘嘴角,“您总是这个好脾气,只怕日后把她们就惯坏了,办差事也不认真,只懒怠着。”
“那不是有嬷嬷、琼枝和福宽嘛。”娜仁笑呵呵道:“她们是没有作妖机会,左右都是些可怜人,我善待她们些,她们日子好过些。……竹笑你竟然笑了!我这些年常常感慨,给你这个名字实在是取错了,竹子哪里会笑呢?故而你是不笑,若单单只叫一个‘笑’字,你岂不就多笑笑了么?”
她又道:“你快,别把嘴角落下去,我趁着这会子画下来,与众人看到,免得她们都说你是不会笑。”
竹笑神情中微微透着些无奈,摇摇头,“您快做好吧!昨日您说要吃红糖糍粑,奴才瞧星璇把糯米都泡好了,这会您不如过去看看,也问问她几时做,咱们也好看个热闹。”
娜仁被她说动,兴致上来说走就走,从衣架上扯了件里外发烧大毛斗篷来披在身上,出了正殿顺着廊子往后走,向后殿之后宮苑角上做小厨房两间小房子去了。
竹笑匆匆跟着,正逢琼枝和福宽都在外头看看宫人们做事,见主仆两个匆匆出来,福宽道:“这又是怎么了?竹笑,那衣裳穿得严实不?别又受了风。”
竹笑说:“一时兴起,要去后头看星璇打糍粑,正好引着出来透透气。”
“也好。”琼枝点点头,又慢慢入殿内,从炕柜上拿起一个珐琅彩五福手炉,向内添了些小块上等红罗炭,另添了梅花香饼,见火燃住了,方匆匆扣上包了套子拿出去,与正在厨房廊下看热闹娜仁拿住。
娜仁也是捧了个正着,冬葵被星璇抓了壮丁来打糍粑,他们两个是熟,星璇指挥起冬葵来半点没有客气,冬葵性格随和也不恼,堂堂一个太监总管就挽了袖子缠了辫子,在小厨房里一下一下地打糍粑。
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手上力道不弱,打起糍粑来一声一声响得很,不知不觉就有了许多人在外头看热闹,不过最佳观看地点还是被娜仁这个永寿宫老大占据了,旁人只有给她让地方份。
对这个特权,娜仁使用心安理得。如果连看个热闹她都不能占据最佳位置了,她还‘辛辛苦苦’做妃子干什么呢?
星璇被她磨砺多年,是极擅做这些她素日爱吃点心吃食,红糖糍粑不算是很精细,因为费力娜仁也不常吃,却是她很喜欢,星璇做起来得心应手,调出红糖汁带着淡淡玫瑰香,咬一口裹着豆面糍粑,唇齿留香,透着玫瑰香甜意一路甜到心里,五脏六腑都是暖,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冬天日短,娜仁晚膳被挪到下晌酉时,中午便要添一顿小点,今日中午用就是这红糖糍粑,另有一碗牛乳熬茯苓霜酪,一盏热腾腾蜜金桔黄橙果茶。
午后外头阳光好,娜仁命在廊下起了暖炉,搬了张躺椅在那坐。乌嬷嬷仍不放心,嘱着小太监把挡风帘子挂在风口上,又用红泥小火炉滚滚地热上合欢花浸青梅酒来,倒比素日银壶筛出来还要烫上许多。
福宽又将狐裘取来将她围得严严实实,本是为了在外吹吹风赏赏雪消食,娜仁却被这温暖环境拥得渐渐起了困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子就好像被黏上了一般。
她昏昏欲睡,琼枝正要来劝,不想一个小太监匆匆打外头进来,张口就是:“不好了,昭妃娘娘奉先殿里冲撞了祖宗,被太皇太后罚禁足抄经了!”
“你说怎地?”娜仁一个激灵什么困意也没了,睁开眼盯着那小太监猛看。
琼枝亦是一惊,忙对他道:“你先别急,慢慢说来。昭妃娘娘怎得就冲撞了祖宗,怎得就被罚禁足抄经了?如今钟粹宫又是怎样?可许人进去不?”
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进来,话也说不清楚,冬葵取一个茶碗来倒了热水与他,让喘匀了气再说。
那小太监双手接过连连道谢,好一会儿才顺了气,道:“正是奉先殿里,撞倒了祖宗牌位,说是制点心也不大好,皇后娘娘说昭妃娘娘于供奉祖宗心不诚,太皇太后便罚昭妃小主在景阳宫禁足,抄足七卷《地藏经》才许解禁,不然不许出门,如今景阳宫有了侍卫驻守,倒没听说不许人进去。”
娜仁沉吟一会,冷静下来便大概知道这就是康熙与佛拉娜都不让她过去原因。
既然是皇后发难,佛拉娜素日常于她跟前针黹说话,知道这事儿不难,康熙却也知道,那就说明他在这里头定然扮演了什么样角色。
或者更有可能,皇后发难便是康熙示意。联系到如今前朝局势,八成是在敲打遏必隆。
娜仁心微微沉下来,好一会儿,忽地起身,“给我取大衣裳来换上,我要去景阳宫。”
“主儿……”福宽忙要劝住,却被琼枝按住,“您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怕惹人猜忌。”
“谁猜忌我?皇上不会,皇后……”娜仁轻笑一声,眉目神情恣意,“我不怕她。”
乌嬷嬷低低一叹,对福宽道:“就让主儿去吧,不然她心永远不会安。昭妃小主……也是个无辜可怜人罢了。”
她人老成精,对这里头花头大概心中有数,并不十分忌讳娜仁去看昭妃,只叮嘱:“快取了厚衣裳来,主儿进屋换上,再拿上一个手炉,倒是传暖轿来坐,虽然这会没有风雪,保不住一会儿下起雪来,可就糟了。”
待娜仁换了衣裳,早有人将一顶装饰红络如意结鹅黄毡顶银红厚毡围暖轿抬来,请娜仁上了轿,四个小太监上来抬起,后又跟着四个备用,与琼枝、豆蔻等都簇拥着轿子走。
永寿宫与景阳宫所距甚远,一路过去,娜仁也听不少宫人闲话,眉头愈皱愈紧。
景阳宫门前此时已有了侍卫看守,见鹅黄毡顶轿子过来,知道是宫中尊位妃子,少不得就是一个慧妃娘娘,此时连忙请安,又道:“奉太皇太后旨意,微臣等驻守于此,看守昭妃娘娘禁足,还请慧妃娘娘不要与微臣等为难。”
“本宫不与你们为难。”琼枝卷起轿帘,扶着娜仁下轿,娜仁看侍卫们如临大敌模样,一牵嘴角,“老祖宗只说不许昭妃外出,却没说不许人探望。昭妃所犯,并非伤天害理之大罪过,老祖宗也并非重罚,只令她自省,自然没有不许人见理。本宫与昭妃素日交好,今日进去探望,是为成全一段交情,你们还要阻拦吗?”
太皇太后懿旨中确实没有明言不许旁人探望昭妃,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地纠结一会,最后一个领头走出来,对着娜仁行了一礼,“还请慧妃娘娘尽快。”然后一摆手,“开宫门,请慧妃娘娘入内。”
娜仁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很端着高贵优雅风范,对着他微微一颔首,又命豆蔻:“与这几位大人些银钱,大冷天难为他们了,下了值,打些酒喝暖身。”
豆蔻脆生生地应了“是”,自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鼓鼓囊囊地塞着银锞子,她交于领头那人,那人收下,口吻更和缓几分,“天儿冷,这是风口不宜久站,慧妃娘娘快请进去吧。”
娜仁点点头,扶着琼枝手缓步入内。
其实一路走来,她也在想,一定要来这一趟吗?
说到底她也不过与昭妃相处两个月不到,虽然投契,却没到交情多深厚,为了她不惜得罪人地步。
但她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既然要过得潇洒些,今日畏头畏尾,来日还要畏头畏尾,几时才能潇洒?
此时友人落难,她来探望,有什么不可?
先不论皇后会不会为了这个发难于她,就算皇后真问罪了,又能说什么?太皇太后并没有明旨禁止旁人探望昭妃不是吗?
娜仁如是十分光棍地想道。
她在外头,景阳宫内早听了动静,青庄侯在外头,此时连忙迎上来,半是惊喜半是担忧地道:“慧主儿您怎么过来了……”
她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娜仁单刀直入地问:“你主儿呢?”
“暖阁里呢。”提起昭妃,青庄紧蹙着眉心松动些,道:“我们主儿情绪倒是不错,这会还捧了卷经书来看。”说着,向内喊一声:“是慧妃娘娘来了。”
没一会儿,娜仁便见昭妃一手打起正殿门上垂着棉帘子出来,身上钗环已退,橙红撒花袍子倒是仍然鲜亮,她也有些惊喜,“怎么是你过来了?快进来。”
娜仁遂与她入了正殿,便见暖阁尽头书案前,昭妃身边另一名大宫女鹣鲽并鄂嬷嬷二人正各自坐着一个小墩子抄什么东西,临窗暖炕炕桌上有一只茶碗并一卷书,书似是主人随手撂下,书页还没合上,倒是一派悠闲。
娜仁松了口气,口中嗔道:“你倒是悠闲,我听了消息可吓坏了,急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没成想你还有心思在这看书。”
二人上炕坐了,娜仁眼睛一撇,炕桌上那本正是《太上感应篇》,心道昭妃养气功夫着实是极好。昭妃命道:“沏大红袍来。你怎么就过来了?这个风头上,避嫌才是正经。”
她拧眉看着娜仁,微微有些不赞成模样。娜仁却笑了,直道:“避嫌?这满宫里人都要避嫌,我却不必,便是我直接来了,又有谁会疑我?”
说话间,青庄沏了滚滚茶来,娜仁捧在手上暖暖手,吹一吹饮了两口,方有心思问:“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必细问,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了,你知道多了也不好。”昭妃摇摇头,目光虽淡却悠远,不画而黑天生自然远山黛仿佛含着千山万水,娜仁今日才发现她眸色却淡,映着人影,虽冷,却又仿佛含着情。
娜仁自然是深知好奇心害死猫道理,此时听她这样说,心里大概也有了猜测定准,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昭妃不慌不忙地,又让倚霜给她端了点心果子来,娜仁吃了两口,二人闲话着,她问起书案前鄂嬷嬷与鹣鲽。
昭妃轻嗤一声,眉眼间生来带着三分潇洒风流,“让我抄佛经,不如干脆让我一头碰死殉道算了。”
原来那二人笔下抄些却是太皇太后所罚昭妃抄些《地藏经》。
娜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她,忍不住低声问:“当真无妨吗?”
“无妨。”昭妃轻挑眉梢,眼神犀利地看向那二人:“这事儿,她们可万万不敢传出去。且她们笔迹也相似,又是多年练就笔法,想来抄那七卷经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是吧,你们说呢?”
鄂嬷嬷与鹣鲽二人忙忙应着,谨小慎微样子。
昭妃对她们却仿佛很不屑样子,此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满是嘲讽,由她做来却并不显得粗鄙,反而只让人觉得随性自然。
娜仁看得很摸不着头脑。
按说昭妃不是会苛待下人主子,由她对青庄、春嬷嬷甚至倚霜等小宫女态度都能看出来,偏生她对鄂嬷嬷和鹣鲽这两个也是从宫外陪嫁进来就态度恶劣,十分看不上眼,春嬷嬷与青庄对她们也十分鄙弃。
这俩人在景阳宫受尽了排挤,却佁然不动,丝毫不想出宫,对昭妃虽然奉承,却并不十分害怕,仿佛另有底气,自信昭妃动不得她们,只是此时寄人篱下罢了。
按说如果这样,昭妃是很信不过她们,偏偏这会抄经这事又交给她们做。
须知道,这蒙骗太皇太后,可是大罪过,真传出去,只怕这禁足就要从抄经期间,延长到不知猴年马月了。
然而昭妃却十分放心地让二人抄经,甚至说出了‘她们不会传出去’话,可见在这件事上对她们相信,那俩人答应得战战兢兢,却不像是得了信任,反而是屠刀悬颈一样。
这主主仆仆,倒是奇怪得紧。
娜仁摸摸下巴,决定不去难为自己小脑瓜与这辈子还好好一头乌黑长发,与昭妃说了半日话,又道:“你这景阳宫地气冷,一禁足更是清冷,我那有仿古方制成一料‘南朝遗梦’,回头与你一匣,早起焚上,祛一祛殿内湿冷之气,也不凄清了。”
“吾道不孤,吾自不孤。”昭妃捻着念珠,微微笑道。
虽如此说,她也认认真真地道了谢,只道:“如今我禁足,是没法子事儿,等来年春日,你再制香,我必与你做牛做马,谢你今日……”
她嘴唇轻动呢喃着什么,然而即使以娜仁耳力,也分不清到底是‘一香之恩’还是‘来见之情’,或者说她其实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口中滚了一滚,眉眼间微微透出几分笑意,极真挚地注视着娜仁。
最后,她合掌,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鄂嬷嬷与鹣鲽手一抖,仿佛手中毛笔烫手,然而腕子却稳得很,下意识地控制着力道,没叫墨点子溅到纸上。
在她们身边监工春嬷嬷见了她们这一手‘手上功夫’,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二人屈辱地低头抄经。
忍辱负重!
鄂嬷嬷眼含一汪热泪,愤愤奋笔疾书。
然而情绪再乱,笔下字却规整极了,一个个规整楷书小字,笔脚都没有分毫凌乱。
娜仁走时昭妃亲送她至宫门处,娜仁向昭妃摆摆手,道:“天儿冷,你回去吧。若是用度上有什么不及时,你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就是了。”
她是故意这样说与侍卫们知道。昭妃知道她用意,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一般,轻轻点头:“去吧,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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